最近,祈珑轩馆聚集了许多文人雅士,他们不谈风花,不言雪月,只论时下都城风头至盛的一首童谣。

    “城头凤,墙下乌。坠枝头,凤成乌。更华羽,乌成凤。凤非凤,乌非乌,焉能凤成乌,乌成凤?”

    “区区孩童嬉戏之词,竟让各士争相解说,高谈阔论,岂不可笑?”

    帐内,颜子谦呷一口清酒,用腰扇轻挑着青帐,悠游地窥视帐外那些聊得不亦乐乎的文人,嘴角轻视一笑。

    坐在藤桌前韩甯武只顾着自斟自酌:“这就是本王想取得的效果。”他自信地看着立身于帐边的颜子谦,炫耀着自己的胜利。

    颜子谦放下青帐,回到藤桌前与昊王对坐:“既然王爷的目的已经达到,子谦便可安心回家听听小曲。”

    “贤弟,肃慎地大物博,风景秀异,何不各处走走,再归家也不迟。”

    颜子谦轻哼一声,“王爷好意,子谦心领。下次,下次前来必定周游肃慎。”说完,起身便走。

    帐内只剩下韩甯武一人,他饶有兴致地走到栏杆前,凝视着游走在仕子间的颜子谦,“此人若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灭。”

    自从同和宫回来,绮罗总在忧心她的做法是否得当,又是否有效,元曦帝是否相信她那微薄之言。她想了许多“是否”,可是心中一直没有一个定论。

    如果元曦帝能够压制昊王,那就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昊王稍胜一筹,那么也只能认命。她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待。

    “绮罗姐姐,在想什么呢?”坐在秋千上的苏苏回头看着发呆的绮罗,使劲地拽了拽手里的麻绳,“苏苏想飞高一点。”

    “好。”

    绮罗从沉思中走出,有节奏地推着苏苏的后背,渐渐地,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坐在秋千的苏苏又惊又喜,时而仰头大笑,时而低头看着脚下的绮罗。

    “再高点,再高点!”

    绮罗微笑着加大了力度,让苏苏不禁“哇”地叫起来,生怕太高会把自己摔下来,连忙抓紧手里的麻绳。

    “呜……太高了,太高了。”

    绮罗似乎起了劲,根本就没打算停手。只见苏苏越荡越高,让苏苏开始急起来了,“好姐姐,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又是你自己说要高一点,现在不是很好吗?”说完,绮罗噗嗤一笑。

    “呜……”

    站在过道上的梁太后看得心宽,也眉开眼笑。

    此时,宫门打开了,桑蒲铁着脸走进来,脸上的红斑已退,经过几日的调理,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被抛至最高点的苏苏一看见桑蒲,大吼大叫道:“姑姑,救我!”可能是手心儿有汗,又有抛力,话音未落,苏苏就从秋千上掉下来!

    “啊!”站在过道上的梁太后看到如此惊险的一幕,立即昏了过去。站在秋千下的绮罗也被吓得面无血色,一个箭儿地奔向苏苏。

    只有桑蒲镇定地放下手中的藤篮,纵身一跃,凌空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苏苏,然后稳稳地回到地面。

    怀抱里的苏苏也昏了,不醒人事。本来还在奔跑着的绮罗也被桑蒲利落的身姿所折服,突然减慢自己的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到桑蒲的面前,捏了一把冷汗。

    “你这个做姐姐的,非但没有好好地照顾妹妹,而且还和她一起胡闹?”

    绮罗不禁低下头,默认自己的错误。

    “时候不早了,我带这个孩子回去。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我就不会让她再来絮兰宫。”桑蒲抱着不醒人事的苏苏,慢慢地走到宫门前,“开门!”

    絮兰宫的守卫们一听到桑蒲的叱咤声,连手中的美酒也不敢吃,赶紧打开宫门。

    夕阳的余晖倾洒在宫道之间,俨然一片绚丽。

    绮罗灰灰地跟在桑蒲的后面,酝酿着道歉之词,可看着桑蒲充满怒气的脸,就迟迟开不了口,只能站门槛后,愧疚地目送着桑蒲离开。

    抱着苏苏的桑蒲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更发修长,犹如瑰丽的黛色长裙。

    正当绮罗看得入迷,她突然看到转角的地上有个黑影,一看见路过的桑蒲,立即缩了回去,当桑蒲走过后,黑影又出现了。

    此时,墙角边探出个脑袋,目视逐渐远去的桑蒲,松了一口气,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盯着絮兰宫宫门的方向。

    “张可方?”绮罗有余光看着这位特殊的来客,心里琢磨着,不动声息地走进絮兰宫,任由守卫关上宫门。

    这时,张可方收回探出去的脑袋,嘴里喃喃,往身后的宫道上走去。

    一直以来,绮罗就有留意絮兰宫的守卫轮值,希望能找到逃跑的机会,可是守备的严实多变让绮罗找不着道。

    然而最近的守门侍卫一直没有被更换,而且其中几个曾在元曦殿外见过。本隶属于保护元曦帝的元佑军侍卫竟然被委派到此废宫,更让绮罗感到疑惑。

    他们似乎也不太接受,经常在当值的时候发发牢骚,只知道絮兰宫里住着先帝时期不太受宠的贵人,松懈的态度让绮罗看到了生机。

    可是,绮罗心中隐隐不安。最近苏苏曾提及到,本在昊王手下的护龙营中当差的叔叔最近调派到元佑军来,让她欢喜了几日,嘴里总是不停提起。

    绮罗开始还毫不在意,如今细细一想,护龙营虽比不上元曦帝的元佑军,但是实力仍不容小觑。

    护龙营的主要职责是维护皇城的治安,仅次于元佑军的保皇屏障。所以,护龙营的执掌人必须是君王最信任的人。

    昊王执掌护龙营多年,足以表明韩澈对其极之信任。即使昊王反咬韩澈一口,元佑军与护龙营实力相当,昊王要起事也并不容易。

    可是,如今护龙营在不知不觉中侵蚀元佑军,一旦起事,就会来个里应外合。说的容易,执行起来却满是艰难。

    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昊王根本没有起事的理由。

    自元曦帝登基以来,勤勉执政,爱民如子。若故意挑刺,也只能是元曦帝崇尚以法治国,不免触犯了贵族大臣的利益。所以元曦帝在推行法治改革的同时,也不忘安抚他们,化解矛盾。

    如此看来,昊王不敢轻易动手,必须有周全的计划。所以她们母子似乎已策划多年,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一击即中的机会。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韩澈的龙椅越坐越稳,昊王的野心也愈发膨胀,昊王也不免着急起来。

    所以近年来,他四处走动,退外敌,立功勋,暗中笼络藩王、权臣,为自己铺路。加上元曦帝突然病重,更如了他的愿。

    然而老天似乎不想轻易地给他这个唾手可得的馅饼,元曦帝的病情有了好转,几天前已经恢复上朝,让昊王不得不重新筹划。

    “呐,绮罗姐姐又发呆了。”苏苏看着绮罗的双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噗嗤地笑了。“姐姐你得跟着我念,随着我拍手,就像这样。”

    “城头凤,墙下乌。坠枝头,凤成乌。更华羽,乌成凤。”

    绮罗盲目地拍着苏苏的小手,眼睛看着远方出神,心忖着各种各样的事,明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凤非凤,乌非乌,焉能凤成乌,乌成凤?”

    绮罗还不时记挂着丹陶,纵然她明白只要姬太妃知道她的女儿并不是与自己同一阵线时,她就能联想到会有怎样的结局。如今,只能默默地为自己的主子祈祷。

    “城头凤,墙下乌。坠枝头,凤成乌。更华羽,乌成凤。凤非凤,乌非乌,焉能凤成乌,乌成凤……”

    苏苏乐呵呵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绮罗的思绪也被这嬉戏之用的童谣拉了回来,眉头紧锁。

    突然,她捂住了苏苏那还在歌唱的嘴巴,小心叮咛道:“以后不许再唱这歌儿,知道吗?”

    苏苏看着突然黑了脸的绮罗,不敢多说什么,转身跑进外室寻找其它玩意。

    星月落户,倾洒一片银。晚风习习之下,五色珠帘交错作响。

    绮罗侍候梁太后就寝后,就坐在外室,挑亮了楠木桌上的红烛,继续昨夜未完成的花样。

    她已经习惯了晚睡早起,似乎未到时辰,就不能合眼而睡。因此,与其躺在床上,呆呆地仰望着椽栿出神,不如在灯下绣些新花样,打发时间。

    今夜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图安掌着灯,走在韩澈的前面,不时回头,窥视着主子的神色。

    身穿靛蓝色常服的韩澈负手在后,安静地跟随着掌灯的图安,若有所思。

    韩澈不知道今夜自己的率性之为是否妥当,毕竟如今正处于非常时期,多余的行动必须避免。可是,那天以后,那名“女刺客”的话一直萦绕在韩澈的心头。

    近年来昊王的胆大举动,韩澈一直看在眼里,也清楚知道其中的底蕴。

    生于皇室,注定要面对腥风血雨。从他谋划坐上那张龙椅开始,他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同时,他也明白,没有永远的兄弟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昔日的兄弟,今天的敌人,韩澈都把这种不定的因素算计在内。他相信甯武,却不信任昊王。

    此时正值轮更时分,守卫们刚刚离去,图安站在絮兰宫的宫门前。

    “陛下,到了。”

    他轻轻推开宫门,恭敬地请韩澈入内。

    韩澈缓缓地走进絮兰宫,清风拂过他的衣衫,庭院里的银杏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虽说絮兰宫荒废已久,如今看到的却是如此地洁净,似乎有人仔细打扫过。红幢幢的外室里,黑色的女子剪影正低着头,手捏丝线在黑色绣料上来回穿刺。

    “母后……是您吗……”

    韩澈端详着投影在窗纱上的剪影,脚步愈发缓慢,生怕惊扰了屋里的人,但更怕的是自己胡乱猜度的心。

    原本仙逝多年的母亲,竟然活在眼前。八年来,母子间只是隔着几重宫门,彼此却不相见、不相闻。

    “陛下,要进去吗?”

    “让孤在外面好好看看。”韩澈只停留在踏道前,抬头仰望着亮着灯的地方。

    屋内的绮罗隔着窗纱向外仰望着,明朗的月亮蒙上迷离般的朦胧。她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才感觉到乏了,于是吹灭了红烛。

    外室的光瞬间消失,整个絮兰宫回归平静的漆黑。

    “母后!”韩澈在内心呐喊着,突然迈开步伐,急忙登上台阶。

    “陛下!”图安速速掌着灯跟随其后。

    处身漆黑之中的绮罗敏感地看见门外有一团微弱的光在移动,警惕地走到门边,试探地喊了一声:“谁?”

    门外的韩澈一下子怔住了,直眼盯着木门,极力地想窥视门后的人。

    绮罗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暗暗地拿出腰带里收藏着匕首。这是她兄长离开都城,发配边疆前留给她作防身之用的。

    她曾经反反复复地构想这一天的到来,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可是,如此正大光明地站在门外,也过于明显了。绮罗心中盘算着下一步。

    门外的人影没有移动,只是默默地伫立在外面。

    绮罗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只看到人影后面那团微光。敌不动,我不动。绮罗屏着气息耐心地等待着。两人僵持在大门内外。

    站在韩澈身后的图安不免着急起来,看着主子的脸,只见韩澈整个人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想开口……

    突然,韩澈上前走了一小步,身子前探,一双黑眸中尽是期待与不安。

    “母后,是您吗?”

    门后的绮罗认出了韩澈的声音,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没想到,韩澈竟然贸然前来絮兰宫,亲自验证她的话。

    大门“唰”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黄衫女子,一下子就把韩澈抓进外室,然后迅速地关上门。图安还没来得及跟进去,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哀怨地朝门内轻声喊道:“陛下……”此时,门再次打开,连图安也被抓进去了。

    “嗳哟……”图安被门槛绊到脚,踉跄着走了几步,才稳得住身子。

    外室内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谁。绮罗重新点燃了楠木桌上的红烛,霎时,一片通红。

    韩澈紧握着绮罗的手腕,质问道:“你说母后被囚禁在这里,可现在只有你一个!”他咬着唇,深邃双眸中的烛光脉脉跃动,仿佛要摄去他们的魂魄。

    绮罗从警惕中缓解过来,松了口气,面对韩澈的质问,并打算反驳,只是怜惜眼前这个“失去”母亲的人。

    “娘娘在内室里,已经就寝了。”

    韩澈端详着绮罗的脸,将信将疑。他放开绮罗,迈步走向内室,轻轻地掀开五色珠帘,凝视着不远处的床榻上正在沉睡的女人。不知如何,步子愈发沉重。

    韩澈挪步至榻前,双眸里尽是道不出愉悦,却又参杂着愁苦。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庞,远去的记忆越发模糊。

    他从未料想到今日的重逢,一直以来,他只想着自己的母后已经在极乐世界里得到她在红尘中未能如愿的平静与安宁,他一直是这样想着……

    韩澈紧闭双眼,把泪水逼了下去。他俯身给梁太后掖了掖被子,却被梁太后的手抓住了。

    “母……”

    梁太后躺在床榻上,眼珠在眼睑内鼓动一下,没有睁开眼睛。她轻拍着自己抓住的韩澈的手:“孩子,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显然,梁太后把韩澈当成绮罗。

    站在榻尾的绮罗打了个激灵,刚想开口,却看到韩澈对她摇头。

    “母后,是我,澈儿。”

    迷迷糊糊中,梁太后听到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她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她日日夜夜心念的人。

    “澈儿?”

    “嗯。”韩澈点着头,反握住梁太后的玉手,“母后,孩儿让您受苦了。”强忍的泪水在眼眶里汩汩流转。

    梁太后怜惜地看着韩澈,又无奈地看着帐顶,心中暗谢神恩。可是,她不能再自私。

    “澈儿,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趁着还未被人发现,赶紧回去吧。”说完,她就轻轻地捋开韩澈的手,闭上双眼。

    “母后!”

    意料之外地得知母亲还在世,冒着风险好不容易地重逢,换来却是亲生母亲对自己的拒绝。韩澈痛心的同时,又能理解母亲的苦心。

    “陛下。”图安轻唤一声,“太后娘娘既然安好,不如……”

    韩澈好一会儿没动静,让图安揣揣不安,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可是,他深知此行的目的,此行的风险。

    仅为今夜之行,他就派张可方探查多次,方可安心。皇宫守备的调动让陛下举步维艰,错一步,满子皆输,此地真不宜久留。

    韩澈何尝不知,只是看着不得已拒绝自己的母亲,他什么理智都没有了。

    “奴婢会照顾好太后娘娘,请陛下放心。”绮罗让韩澈吃了一颗定心丸,“奴婢恭送陛下。”说完,侧身行礼,低头不语。

    韩澈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去。图安赶紧走在前头,掌起手中的灯,指引着韩澈离去。绮罗静静地跟随着,恭送韩澈离开絮兰宫。

    临别之际,韩澈回头凝视着絮兰宫,无限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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