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绮罗就跟随先行的队伍来到梅月庵。她站在梅月庵外的一树桂花之下,再次清点木头车上的物品。

    灿黄的花瓣从她的眼前飘落。

    “已经一年了吗?”

    苏苏把装有越窑瓷的藤箧递予绮罗:“绮罗姐姐想什么事情想得如此入神?”

    绮罗回过神来,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没事,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苏苏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道:“姐姐有心事,不妨讲给苏苏听。”

    绮罗把藤箧放下,蹲着身子抚摸着苏苏的脸蛋,说道:“苏苏现在已经像个小大人了,懂得关心他人,只是绮罗姐姐没有心事。”

    “没有就好。”苏苏喃喃几句,就从绮罗的身边离开,和其他宫人一起挪动车上的物品。

    “绮罗姐姐。”

    熟悉的声音在绮罗的耳畔响起,她回头看向梅月庵的大门,只见一身素衣的丹陶牵着两个孩子站在那里。

    “翁主……”

    “很久不见。”

    两人伫立在原地,虽只是一年未见,却彷如隔世。眼波流转之间,似是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完的情。两人默契地点头,示意回头再叙,又回到原本的轨迹中。

    待绮罗做好手上的功夫,把余下的琐事交给了属下的宫人。苏苏俨然一副大姐姐的模样,领着孩子们去小厨房品尝宫里带来的小点心。

    此时,丹陶端着茶盘来到小竹林旁的凉亭。

    “翁主,你这样多折煞奴婢!”

    绮罗欲接过茶盘,然而丹陶轻轻地用手背推开了绮罗的手:“没事,来到这里以后,我一直都是这样子过。而且......我也再不是昔日的翁主。”

    “......”

    绮罗的眉头一皱。素日即使宫中琐事繁多,她都能从容应付,眉头不皱。可是,唯有面对丹陶的时候,心中的那份难以言喻愧疚又油然在心头。

    丹陶看出绮罗的思绪,安慰道:“姐姐,往事已去,何必执念介怀?”

    绮罗怔了怔。当日的分别,绮罗觉得丹陶是在强颜欢笑,却不知自己又能再说什么,只能安抚她不要再担心自己。或许,远离了萧墙,她就能获得一片安宁。这是绮罗心中唯一所愿。如今,看着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淡泊的丹陶,心中宽慰之余,又多了一分羡慕。

    思虑至此,绮罗才舒展了眉头:“是我过分执着了,让翁主见笑了。”

    丹陶坐在绮罗的身旁,她不想二人之间再有主仆之分,只想做平凡亲密的姐妹。

    “在这里,我们以姐妹相称,可好?”

    绮罗低头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汤,浅笑道:“好。”

    丹陶的心此刻才真正悬下。方才看着眉头紧锁的绮罗,丹陶心知绮罗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她。然而,这王族争斗的漩涡,本是身为王族的她所应该承受的。只是绮罗一直对自己犹如亲妹,把责任都扛在肩上,其实她没有做错一件需要愧疚的事情。

    “姐姐,如今生活可好?”

    “一切安好,如今侍奉皇后娘娘,她待我很好。”

    “我也好久没见心儿了,”丹陶呷了一口茶,手指摩挲着杯唇,“虽说此次主事是皇后,可是风头都被新人抢去。”

    绮罗眼珠一转,盯着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的丹陶。原以为她已经远离漩涡,难道这些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丹陶似乎看出了绮罗的疑虑,连忙笑道:“姐姐想多了,只是最近菊花宴临近,庵堂里的小师太们的言谈中总不离后宫角力之事,听得多了,自然了然于心。”

    “原来如此。”

    “姐姐总是小心翼翼地做人,自然想得比别人要多,要远。就如高位上的那人,只是你二人的地位不同而已。”

    “我岂能与陛下相比,陛下心怀的是天下,我只想着心里想要珍视的人。”

    “天下.....”丹陶顿了顿,“君王心怀天下,是应该的。”一丝沉思在丹陶的眉间游走,很快就消失不见。旁人不细心根本不会留意,但都落入善于察言观色的绮罗眼中。

    有些事情,不是说能放下就能放下,需要时间和心神抚平。

    “听说淑媛娘娘在宫中正得盛宠,此次菊花宴的操办,虽是以皇后的名义主理,实际权力却落在这位协助的淑媛娘娘上。”

    “按照宫中旧习,重阳之日,菊花宴都是由宫中地位最高的女性操持。太后娘娘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不能过于操劳。虽然太后娘属意让婕妤娘娘协助皇后娘娘操办这次的菊花宴,然而陛下却推荐了淑媛娘娘。”

    丹陶眼波一转,笑着说道:“可见陛下,真的很宠爱这位淑媛娘娘。如此一来,在旁人看来,这位淑媛娘娘已经形同副后。”

    “但是太后娘娘不是很欢喜,因为这位淑媛娘娘,陛下和娘娘偶尔也有摩擦。”

    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绮罗与丹陶品茗谈心,虽然都是在说宫中尘世事,但是二人就如闲聊家常一般。素日这些话,绮罗一句也不会在人前说,搬弄口舌只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但是,这些事情都是必须让她在意的,这是在宫中生存的法则。

    “筒子,别跑!”

    不闻其人,先闻其声。苏苏从小厨房里追了出来,跑在前头的筒子还故意停了下来,回头给苏苏作了一个鬼脸。苏苏的脸蛋一下子气得绿,已经不顾礼仪地在绮罗和丹陶面前追赶筒子这个毛猴儿。

    绮罗看着气急败坏的苏苏,咳嗽一声,敛容正色低声念着苏苏的名字。

    “绮罗......姐姐。”

    “何事如此?”

    苏苏自知失仪,低眉道:“苏苏失仪,请姐姐责罚。”

    筒子躲在丹陶的背后,笑嘻嘻地拿出刚刚偷拿糕点,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苏苏看着筒子一脸得逞的样子,心中虽怒气难遏,却不能在绮罗面前发作。

    丹陶牵出躲在自己身后的筒子,领至绮罗面前,说道:“筒子素日略为调皮,想必做出了一些冒犯了姑娘的事情。姐姐勿恼苏苏姑娘,我自会让这猴儿给大家一个交代。”说完,她睥了筒子一眼,本来还在得意的筒子立刻吓得个激灵。

    从小厨房里跟出来的孩子们,看见事情闹大了,都低着头站在一侧,等待丹陶的“训话”。只是绮罗轻笑了一声:“孩童天性好玩,妹妹无需过分较真。我也无意责罚苏苏。”

    苏苏顿时松了一口气,之前的拘谨都荡然无存:“我就知道绮罗姐姐对我最好了。”

    丹陶轻轻叹了气,打趣道:“听闻姐姐在宫内恩威并施,可对苏苏似乎有点宽容呢。”

    “最严厉的话我已经在宫里跟她说得明明白白,她有自知之明。既然她事后会知错能改,那我又何须执着于辞言色厉?”

    丹陶不甘地拾帕掩笑,装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可是我家的筒子却不懂得我每日的用心良苦。”

    一时之间,亭子内,一片笑意盎然。

    众人笑罢,绮罗知道丹陶相约,绝非只是简单的闲谈相聚,便示意苏苏带孩子们回避,苏苏乖巧地引领着孩子们到竹林外的小池塘看鱼。

    丹陶定了定神,苦笑道:“果然瞒不过姐姐,姐姐明日是否得闲?”

    “皇后娘娘的仪仗估计要后日才抵达梅月庵,迎仗的准备也基本张罗好了,应该可以。”

    丹陶压低了声线:“明日姐姐可否陪我去一趟承恩寺?”丹陶看着绮罗疑惑的眼神,深深吐纳一口气,说道:“想见一位故人,姐姐若在,我能更安心。”

    “故人?”

    丹陶抓住绮罗的手,双目殷切地看着绮罗。手中传来的微微颤抖让绮罗疑惑更深,绮罗却不敢表露,只能用另外一只手安抚着丹陶的手背,向丹陶点了点头。

    绮罗知道丹陶不想对外声张,特地挑选了苏苏外出采买的时机,随着采买的马车,与丹陶一起悄悄离开梅月庵。

    承恩寺距离梅月庵不远,香火却不如皇家承认的梅月庵来得鼎盛。寺庙中的僧人专注佛法钻研,涉世不深,少与外界交流。

    二人在离承恩寺五里开外之处下了马车,携花糕菊酒,从寺后山门而入,入寺便有沙弥引路至寺内东北角的客堂。寺中梵音袅袅,沿路逐水流流,山水景色错落雅致,让二人顿时有曲径通幽之感。

    “两位施主稍等片刻。”

    只见客堂外有两个僧人驻守,皆双目紧闭,面色肃穆。负责引路的沙弥上前通报,守僧仍然面不改色,只听堂内传来一声沉稳的应声。

    “请进。”

    绮罗一听应声,猛地看向丹陶。此时的丹陶紧攥着绮罗的手,二人的手心皆沁出了汗。虽是如此,丹陶看上去还是显得较为平静,仿佛她早已知晓客堂内的人,只是听到应声的那一刻,丹陶一直抿着的嘴角才有了片刻的放松。

    丹陶携着绮罗进入内堂,内堂之中檀香幽燃,四周陈设简单,除了蒲团和茶盏以及供奉在案几上的佛像,竟无他物。

    迎面一老者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阖,似乎在诵经,神情宁静祥和,没有因为丹陶她们的打扰而有丝毫的恼怒。

    丹陶牵着绮罗走到蒲团旁边跪坐于地,垂眸静候老者说话。

    许久过后,老者终于睁开了双目,看向二人。

    “臣已在此处,候翁主多时。”

    丹陶不想师生之间变得生分,连忙上前握住老者的手:“师傅,是丹陶来迟了,来迟了……”

    师徒相逢本该喜极而泣,然而丹陶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变得哽咽,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绮罗在身旁也是眼眶泛红,强忍着泪意,用手抚摸着丹陶的后背安抚着。

    因下狱冤逝的太傅潘樾良竟藏身在京郊的寺庙之中,究竟是何缘故?绮罗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个中的关窍。

    潘樾良眼看着丹陶伤怀难抑,轻叹一声,反手紧握着她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丹陶闻言摇头:“师傅,比起您受的苦,我这点儿又算什么呢?当日听闻您被陛下下狱的消息,我就恨自己为何只是闺阁女子,无法救您于水火。后来,您的死讯传来,我恼陛下绝情,更恨自己无能……”

    潘樾良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陛下做的这个局,虽是请君入瓮,但是把主动权交给了你兄长,你莫要怨陛下绝情。”

    丹陶泪眼婆娑之间带出一丝不解:“陛下他做的局?”

    绮罗结合了之前事情的种种,豁然开朗:“文狱兴起,士子遭到打压,都只是递给王爷的刀。”

    潘樾良赞赏般地瞥了绮罗一眼,缓缓点头,接着说道:“在我们都以为陛下处于下风,殊不知,陛下只是故意示弱,以退为进。”

    作为皇子皇女的太傅,潘樾良当然知道学生们的脾性。九皇子韩澈,心思缜密,谋略过人,行事果断,却很会藏拙。先太子在世时,他便一直在其身后,不动声息地出谋划策。最后在腥风血雨中,坐上了龙椅那一刻,大家才恍然大悟。以他的才智,如何不知韩甯武后来的野心勃勃?

    那夜,潘樾良应邀留宿夜访宫中,烛火摇曳之下,韩澈手中的白子轻落在棋盘之上,随后又将手停在棋盒中,又捻起一子,等待下一次出击。

    潘樾良纵观全局,思虑片刻,不免感叹:“陛下您明明有很多机会,却选择了以退为进,只为在残局中争取时间埋下妙手,一击即中?”

    韩澈抿了抿唇角:“果然是瞒不过老师。不知老师下一步是否愿意配合学生将此死局,逆风翻盘,攻杀出一条新的血路?”

    潘樾良微微一怔,抬眼看着眼前的青年天子,他眼底的那抹坚定和执着,分明是不容臣下拒绝。

    之前的一步步示弱,只是不将对方激怒的前提下的伪装。甚至说,对方的图谋一直在他的计划之中,犹如这棋局,所谓的死局,也是他为了改变天下,引导对方营造出来的表相。

    由始至终,执棋者,只有一人。

    潘樾良想明白一切后,拾起棋盒中的一枚黑子,落在韩澈意料之中的位置:“老臣愿助陛下。”

    那一夜,韩澈第一次推心置腹地表露自己多年来的筹划,潘樾良知道,自己功成身退的一刻,已经到了。如今死遁于此,算是陛下的仁慈。

    丹陶在二人的点拨下似懂非懂地思索着,回想起童飞对自己的承诺,直觉告知于她,童飞知道这个局!她不由地问道:“师傅,是童飞把你救走,藏匿在此处的吗?他是九哥的人?他让我来此处找到您,自己却是在那里藏头露尾,不肯现身!”

    “妹妹,童将军在你离开京都那天,就……”绮罗话音未落,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潘太傅一眼,得了对方的眼色,噤了声。

    潘樾良话音一转:“今日之后,我将离开此处,寻一处隐蔽之所安度余生。丹陶,你且记得,前事已了,莫追莫问。”

    “师傅师傅……”丹陶还想再问,但是潘樾良已不愿多谈,唤来了门外守僧请二人离开。绮罗只能拉着丹陶离开,丹陶频频回首,声声呼唤,直到房门紧闭,才恋恋不舍地喃喃:“为什么师傅不愿多说?我还有很多话,想与他说……”

    绮罗看着丹陶失魂落魄的模样,虽然不知她跟童将军之间究竟发生何事,但是她心中的猜测,让她无法说出口,只能心疼地抱着她。

    当她们踏出山门,天边竟然带了一丝昏色,似乎山雨欲来。

    “姐姐,你觉得,陛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丹陶望着远处的青山白云,眸光忽明忽暗:“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曾经以为,我和皇兄能够用亲情捂热他的心,到头来,我们还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即使看起来陛下算计了所有,但是他不能完全掌握每个人的心。他是人,不是神。我们今日在此处看见太傅大人,便是佐证。”话音未落,绮罗有些后悔,自己居然在此处大言不惭地议论君王,不敢继续说。

    丹陶闻言看了一眼绮罗,看对方眉头又蹙了起来,反倒释然起来喃喃道:“姐姐说的对,他是人,不是神。”

    绮罗看着丹陶仿佛突然陷入魔怔一般喃喃自语,忧心地想要出声询问,丹陶却在此刻倏地抬头,眸中光芒闪动,对着她展颜一笑:“姐姐,菊花宴后,你能作为我的眼睛,看着九哥吗?”

    绮罗有点跟不上丹陶那转换得如此之快的情绪,刚想追问,却被一声陌生的呼唤打断。

    “翁主,天色有变,请登车。”

    丹陶正要上车,却被警惕的绮罗拉住衣摆:“你是谁?方才的马夫不是你。”

    坐在鞍座上的无心应声而下,利落地走到绮罗二人面前,朝着丹陶单膝跪下:“翁主,卑职名唤无心,是陛下安排保护您的暗卫。”

    丹陶打量了一下对方,虽是屈膝跪下,周身气度自有一股凛冽的气势。但是不知为何,面具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却让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无心?这是什么名字?人,无心则亡,这个名字不吉利。”丹陶越是看着这个陌生的暗卫,心中越是好奇,还不禁调侃起来。

    无心被丹陶热烈的目光弄得不自在,低下头不卑不亢地答:“卑职的名字,是陛下的赐名。翁主若是不喜,唤卑职阿猫阿狗亦可。”

    丹陶看着此人分明一身傲气,却要装得唯命是从,反而扑哧笑出了声:“阿猫阿狗,我记住了。从今日起,你便叫阿狗。”

    无心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明面上依旧装得低眉顺眼应了一声是。

    站在一旁的绮罗直觉觉得这个暗卫有点可疑,正想提醒丹陶,无心就把自己的令牌交出。绮罗一眼就看出了令牌是宫禁之物,但是还是不敢打消所有疑虑。

    “原来的车夫去了何处?”

    “绮罗姑娘手下的人没有问题,只是卑职领了陛下敕令,回程路上必须护二位周全,所以那名马夫已先行回到梅月庵。如果姑娘还质疑卑职身份,可在承恩寺留宿一夜,待明日皇家车仪途经之时,再随队归去。在此之前,卑职会一直在此处守护你们。”

    绮罗暗想此人不好对付。她和丹陶本就掩人耳目前来,岂会应了他的提议。深山之中,也没有另外的车驾,姑且暂时相信他。

    “有劳大人。”绮罗向无心行礼,便搀扶着丹陶上了车。

    无心见二人上车安妥后,翻身回到鞍座上,马鞭一甩,骏马扬蹄,驾车离开承恩寺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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