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先生。我很高兴你愿意不计前嫌。”

    齐格飞先生拄着一根暗褐色的木质镀铜手杖,蹒跚着踱出了前门。他的外貌看起来与地球世界大差不差,但皮肤上分布着地表人常有的晒痕和淤斑。他以一贯的军官仪态和瑞文握手,手掌有些微微颤抖。

    “抱歉让你看见我躯体抱恙的窘态。”

    他的烈日语相当流利,但措辞正式拘束,能明显听出外语的感觉。

    “我不希望换上属于别人的手脚,只能请医生尽可能地修复原本的肢体。我不介意一直依赖这根拐杖行走,那是上帝对我所犯下的一些罪过的惩罚。”

    “齐格飞先生,能见到您可真是太好了!”瑞文发自内心地说,鼻头不禁一阵酸涩。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和地球的“老熟人”重逢!这或许意味着地球世界已经度过危机,“自己”和瑞雪都醒了过来,真正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但,“瑕光”的存在却又让他不得不提起戒备。对方的目的存疑,身上还有着不少未解的谜团,其中包括了和马家大案以及“六旬弥撒”之间的联系。

    “看来你们真的很熟。”捷特悠闲道。

    “但最好别挤在门口说话。吃午饭了吗?老妈做了一堆麦西坎肉卷,玉米热香饼和阿多瓦达烤肉来招待你们。我和她说过别弄那么多,我们家来的是客人,不是一群大象。”

    瑞文瞄向齐格飞先生,后者没有任何异议,向自己作出了邀请的手势。他又将目光挪向了那张空荡荡的银色轮椅。

    嘶......难不成只有我看不见捷特的母亲吗?

    金悄悄用手肘碰了一下他的后背,看向轮椅,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也看不见?”瑞文在脑海中低估道。

    等自己安定下来,一定要向小伙子好好问个清楚!

    随着一行人步入布置温馨的大房子,他塞了一整个绿辣椒奶酪汉堡的胃袋顿时又开始咕咕直叫起来——卷满肉馅和咸口奶酱的酥卷,涂满糖浆和黄油的香甜煎饼和滋滋作响的香料烤肉堆满了长桌,装满大玻璃缸内的皮纳塔宾治内漂浮着冰块和水果,他的口腔内瞬间积满了贪婪的唾液!

    长途跋涉之后,有人热情接应,享受美味大餐的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美好!

    “最好能把它们给吃完,冰箱放不了多少剩菜。”

    捷特把装满辣椒酱的红色瓶子递给洛克茜,看着她闷声不吭地在肉卷上大量涂抹。

    “麦司卡林上哪去了?她从来不会在饭点消失的!”

    “她半小时前出门去了。”洛克茜把裹满辣酱的肉卷送进嘴里。

    “我感觉她在害怕什么,非常害怕。”

    如果捷特的母亲并不存在于这里,那拉贝尔女士究竟去了哪?这桌饭菜又是谁做的?瑞文边吃边想道。

    很显然,月球世界中同样存在着“遮蔽”这种障眼法,但他不确定眼前的异状是不是遮蔽搞的鬼。

    “自从离开电影院后,‘昔时的绯红’就失灵了。”

    瑞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第二颗心脏沉稳地跳动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导演收回了力量,因果循环发生了变动的缘故。要是以后还能把这份力量取回来,我倒想试试能不能在月球世界里‘造梦’。”

    想到这里,他大咬一口玉米热香饼,蜜汁立刻填满了他的牙缝!阿多瓦达烤肉表面洒满了用橄榄油爆香的整颗胡椒,偶尔会冲一冲他的鼻子。

    “呜呜......”“嗷!”“呼噜......”

    透过眼角余光,他看见“黑猫”玛丽甩着尾巴,和捷特家里的三只大橘交流了起来,以各种各样的声响辅助猫儿的动作语言。

    “摇尾巴是不耐烦的意思,感觉他们有些语言不通。猫儿的叫声应该相当于人类的手语?”

    过了一会,玛丽的耳朵耷成了飞机耳,显然没能和那三只城里的猫达成共识。

    “若非关口只剩一个,我会建议你们经长石镇进城,然后坐市内的火车来这里。”捷特在餐桌上侃侃而谈。

    “花园区位于地表的正下方,而直通麦西坎区的大路要绕上整整一天。城外的公路相当危险,我们路上就遭遇了一名独立存在的袭击,祂用舌头卷走了一整列火车,吃掉了车里的所有人。”

    “调查局已经查清了那存在的真面目。祂是‘贪恶绿蟾’亚特格萨,本应被新德市供奉在地底五百米深处的渊底坑洞中,祂爬到浅层捕食的原因可能是最近献祭品没续上,或者祂提前饿了。”

    “供奉?”瑞文对捷特奇怪的措辞有些不理解。

    “新德市为什么要供奉独立存在?献祭品又是什么东西?”

    “这里是地下,朋友。”捷特咽下一口肉卷。

    “无数的独立存在和地底生物环绕着我们,伺机而动。为了保证都市的安稳繁荣,新德市制定了很多项完善的措施......”

    “你们请便。”洛克茜和齐格飞先生同时起身离席。

    “这话题的确不太适合在餐桌上讲。”玛拉贝拉女士笑着说。

    “那我尽量从简,剩下的部分,你们出去看看就能明白。”捷特请了清嗓子。

    “新德市会妥善运用每一条生命,不论是工作生产,促进建设,还是维护人类的和平安定,所有这些都要通过献祭达成。义务教育里有教这些,每一个人都对此知情。”

    “怎么可能会有人心甘情愿送命?”瑞文紧皱起了眉头。

    “新德市里有两种献祭制度,公制和私制。”捷特解释道:

    “这里的每个人在入籍时都会得到一串身份证编号。当编号轮到你,你就会死。如果一切正常,你大约会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被叫号,这时你已经实现了绝大部分的价值,完成了你人生的绝大多数梦想。”

    “不正常的情况是?”

    “如果你受了重伤,生了大病,医治费用超出医保上限而你又无力填补的时候,你将会在死前被妥善运用,你的家人会得到区政府的感谢和一大笔补偿金。”

    “此外,如果你向区政府索要超出资助限额的补助,他们会满足你,并将你的编号提前。与之相反的,你可以通过缴纳更多的所得税来延后你的编号,理论上,中上阶层能一直活到老死。”

    嘶......原来这就是和平与繁荣之下掩藏的真实面貌!

    “第二种制度被称作祭品银行。顾名思义,你可以抵押你的生命,换取贷款。”

    捷特继续道:

    “各大公司都抢着收购献祭品,祭品银行经常供不应求,溢价往往是公制补偿金的十倍乃至数十倍!”

    他伸手指向饭厅一侧的小方窗,越过一排漂亮大宅,一个逆十字标记亮着一圈紫红色霓虹灯,静静地耸立于一栋黑色教堂式建筑顶端。

    “阿尔伯克街旁边就有一家祭品银行,是灵克斯集团开设的。如果人们希望留给后代更多财产,他们可以在最后一刻将自己卖掉。”

    “‘我宁愿将性命捐公也不留给你们一分钱!’,这是长辈和子女吵架时经常会说的一句话。”

    捷特以一句打趣作结。

    此时此刻,瑞文已然忘记了美味的饭菜,目光直盯着那祭品银行的逆十字。

    “真的只是这样吗?”他追问道:

    “没有任何强制措施?”

    “绝不会有人强迫你。”捷特摇头。

    “能强迫你的只有这座城市,和你自己。”

    沉默一直维持到午餐结束。瑞文看着阿尔伯克街南面的街口,没有任何人拐进去。

    “谢谢你们的招待。我打算出去消消食,顺便比比市里的房租。”() ()

    瑞文起身离席,玛丽喵的一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有“暇光”在,他不敢和齐格飞先生直接聊正事,对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帮忙查查辛迪。”

    “又来?”捷特挑了挑眉毛。

    “这次不一样。在新德市内再找找,这次不局限于公司。”

    瑞文省略了疯人院的部分,他担心“暇光”掌握太多信息,会对瑞雷叔叔和丁主任不利。

    “拜托你了。”他把金和卡梅隆留在了客厅内,转身开门,将身形隐没于存在屏障之中。

    神秘学在新德市并非不存在,它只是被常识化了,体制化了,就像莎诺菲止痛药一样,成了人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地下的气温比地表低上不少,体感温度只相当于花都最热的三伏天。阿尔伯克街的空气非常清新,道路旁的大型院落内栽种着香水玫瑰和其他观赏植物,飘香怡人。

    路面上没有啄食的锯齿莺。这些在地表无比常见的小鸟被关在屋檐下的金边笼子里,用麦粒和清水供着。

    没有推销员在这片高档住宅区举广告牌,偶尔有几辆轿车穿行而过,留下尾烟和一溜水痕。

    “得等改天确认过公司事宜后,才能真正决定住的地方。捷特的房子让人很有压力,我需要的也许还是个不那么夸张的小窝,还有平静。嗯,一个多少能让我歇一会的地方。”

    瑞文抱着猎奇心理拐进了阿尔伯克街旁的果戈里街,在街口的咖啡馆内随手买了杯加冰的甜咖啡,想看看灵克斯祭品银行究竟在办着什么业务,会不会有人真的投以自身。

    “嗯?为什么这里的咖啡那么贵?”他在结账时才发现不对劲。

    烈洋一杯的安提瓜甜咖啡,居然是这店里的最低消费!咖啡馆内部装修亮丽,装饰品和挂画多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沙发座椅的尽头有一条拉着刺绣帷幕的走廊,不知通向什么地方。

    “专坑阿尔伯克街的富豪是吧?不对啊?有钱人也不是傻子啊!”

    瑞文感觉自己的内心吐槽好像反骂到了自己,悻悻停止了思考,决定把这当成仅限一次的上流体验。

    这时,他发现店员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而那似乎并非因为自己铅灰色的皮肤。

    “就一杯咖啡?您不要些别的了吗?”

    “呃......一杯咖啡就好。”

    店员的眼神更奇怪了,那目光不像是看穷鬼的势利眼,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个有些不太一样的死人。

    咔。

    一名二十出头,衣着光鲜的蓝发年轻人推开门,昂首阔步地来到了柜台边上,露出一支高档的蓝色莱达机械表,以及手背上的一枚逆十字刺青。

    “我要你们店里的所有东西,所有!”

    年轻人在瑞文的目瞪口呆下,粗鲁地宣布道。

    “愿意为您效劳!”

    店员露出“这才对头嘛”的表情,以过了头的口吻毕恭毕敬道。

    青年看自己的眼神也有点不对劲。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更像在看一名演员,一名训练有素的演员。

    难道他以为我的惊讶是装出来的?有谁会这么在咖啡馆里点单啊?!

    在瑞文沉浸于小小的“新德市文化冲击”中时,那名女店员反而想通了。

    “你是......游客?”

    她用标准的麦西坎口音小声询问道。

    “算是吧。”瑞文斟酌道。

    “怪不得。这家店一般不是接待游客的,这并不代表您不能在这消费。”店员快速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那我猜,它也不是接待附近的居民的?”瑞文问道。

    “不是。”

    店员指了指店门口的黑底白字招牌。

    拉斯特密欧咖啡馆。

    “在古老的旧时代语言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断头饭’,‘最后一餐’。”

    嘶!这不就是英文“lastmeal”的烈日语音译吗?

    “这么说,你们和......”瑞文瞥了瞥玻璃门外的黑色教堂式建筑。

    “......那里有关?”

    “对。”女店员毫不避讳。

    “所有的借款人最后都会回到这里。拉斯特密欧咖啡馆的存在目的是为了让他们享受皇帝般的待遇,开心地迎接结局。”她转身扭开了收音机,放出一首舒缓的爵士风流行曲。

    “这又是什么意思?”瑞文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这很好理解。”女店员耐心地解释道:

    “那些人在灵克斯银行抵押的是他们自己。如果他们不能在生命被转售出去前将欠款连本带利地还上,就必须遵守条款上的既定程序,而那通常在一个星期内就会发生。”

    “所以,大部分年轻人的想法是拿到钱,去享受一个星期的上流生活,把钱花光,满足地去死。我们这样的附属产业应运而生,一般来说,他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兜里还会剩个零头。”

    “这......”

    瑞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们......他们就这么浪费一条命?”

    要知道,他自己为了生存下去,不知在鬼门关上硬撑了多少回,扇了死神多少巴掌!

    “很荒唐,对吧?”女店员无奈道:

    “但这就是年轻人的生活。新德市是自由的,每个人都能够决定自己的人生。你的咖啡。”

    她把加满冰块的安提瓜甜咖啡推给瑞文。

    “你们......”瑞文咽下一小口咖啡,甜味远大于苦味。

    “你们干这行的,安全吗?”

    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一名将死之人,一个亡命之徒,不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非常安全。”

    女店员点了点头,低头欣赏了一下自己漂亮的指甲。

    “许许多多只眼睛在盯着这些借款人。违约者将立刻被诅咒,受到最凄惨的折磨,但不至死去,直到合约完成。这种暴力受《贵族议会法》中的《公司合约法例》保护,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况且,在我招待过的客人之中,大多数人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下上流社会的架子。”

    “见鬼!我感觉我(消音)的等了一个世纪!”

    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开始暴躁,骂起了麦西坎口音浓重的脏话,但身体依旧安安分分地杵在原地,斯文得像个贵族。

    “非常抱歉,尊敬的先生。”

    女店员掀起裙摆,直接抬腿跨出了吧台,一双蕾丝吊带袜隐约可见。

    “时间理应为您流慢一点,您说不是吗?”

    “是的......对......”

    对方立刻咽回了抱怨,在爵士乐声中安静等候着接下来的发展。

    “......”瑞文偏过目光,小口抿着微麻的安提瓜咖啡,聆听耳边的靡靡之语,拉开幕帘的轻响,逐渐远去的高跟鞋脚步。

    “喵!”

    他的手背被玛丽轻轻挠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在下意识地撸她的脑袋。

    “这地方果然和地球不一样。”瑞文对玛丽小声倾诉道。

    从逻辑上,他完全能理解这些都市人的想法,但在感情上很难接受。

    灵克斯银行的逆十字上空出现了一抹白色“极光”,看起来就像一弯细细的月牙,正以极其夸张的表情嘲笑着都市的献祭品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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