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重的很,思绪也好像沉入了海底里,一直不受控制地闪现着零零散散的回忆。

    血气昭彰着死亡的现实,“将军!夫人她……夫人没能救回来……”一个脸上满是伤痕的魁梧男人声音颤抖地向前汇报。

    听着这番说辞的男人逆着光,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颤抖的身体已然遮掩不住他心中的悲痛,他张了张口,最终说不出什么,只是落下两行清泪,伴着声声止不住的呜咽。

    娘亲……

    北疆难得的晴天也带着戈壁的苍凉,身着铁甲的将军对着属下吩咐:“联系一下阿姐,把清川和念禾……送走吧,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亲,是我没保护好她,是我没有担当,我……我真的,没办法再看着这两个孩子了,送他们回京城吧,至少不愁吃穿,养成一个纨绔也好过跟着我在这吃沙子。”

    别……别送我走,父亲,您不知道……自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清川妹妹,我心已决,我身上留的虽然不是殷家的血,但陆将军收养我,殷将军教导我,我早把自己当作是将军府的人了,身为将军府的人,就应当是战死沙场的归宿。清川,真的,求你别拦我,我不会抛弃你的,我永远是你哥哥,就当是我想念父亲母亲吧,殷将军就算是真的战死沙场了,我也该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少年将军的背影清瘦而坚韧,逐渐远去,被泪水模糊了形状。

    陆念禾……你也要离开我……

    “清川,姑母问你,听今日教导你琴艺的先生说,你今日又没来上课?手拿出来我看,你是不是又……”庄严肃穆的皇后娘娘难得脸上动了怒气。

    年幼的殷清川顺从地把双掌递向前,却是抬起了稚嫩的脸庞,眼睛里尽是执拗,“姑母……我还是想习武。”

    “你……你,好啊,你们一家都是要气死我啊!我管不住你,你先自己回将军府待几个月反省反省吧”

    越来越多的记忆涌上来,沉重的要溺死殷清川。

    满门忠烈,就留下自己这最后一滴血脉了,她不由得想到,要是死得早一点,是不是就能和家人团聚了,哈哈。再多的骄矜张狂也盖不住她心里的悲凉,一定要活着,要作为最后的战士活下去。

    一股剧烈的血腥气从胸口漫上来,胸口不受控制的剧烈起伏,咳嗽声震得她四肢百骸都仿佛不受控制离她而去。在这痛感的折磨下,她的心跳却愈加明显,像很久以前听见的战鼓声,随着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催着她的血液也热起来,奔腾苏醒。

    真好,还活着,没死就好。

    她费力地抬了抬手,好像企图在无边的痛感里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又好像单纯只是寻找一丝慰藉。

    “小姐,小姐?小姐你可是哪里不适?”丁香赶忙上前询问自己的伤势。

    “清川醒了么?”外头有脚步声冲了进来,来人慌乱地拿了块帕子拂去自己刚刚吐的血,“怎么又吐了这么多血,丁香姑娘,快去请外边候着的太医进来瞧。”

    “是。”在一旁止不住泪的丁香的忙起身。

    “是你啊……陆……陆念禾。”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费力睁开了被黑暗沉沉笼罩的眼皮,看到这位故人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是陛下派你来护卫我的安全的嘛……真是劳烦你了……牡丹居……咳咳”

    “不着急,且慢点讲,牡丹居的贼人尚在盘查,恰逢年节,京中热闹,恐怕是不好追查。陛下担忧郡主殿下的安危,就命我守在将军府了。”

    他声音比以前厚重了不少,带了些上位者的威严。

    “你……咳咳”本想他近况如何,两人目光一对上,殷清川就说不出一句话了,自己这副样子,恐怕也没什么资格好去忧心他人,陆念禾……看到自己这副惨状会失望吧,武功,声名,自己都没讨个好。

    想这么多干什么呢,他们俩,早该在七年前就不再是亲密无间的兄妹了。

    陆念禾只是带着宽慰地一笑,“我此次回京,本来还想问你近几年安否,看这样子,恐怕是无需多问了。”眉头带着无法疏解的郁结,就这样盯着她,“一别多年,再度重逢,本来是件欢喜事的,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副德行了呢,哎,倒也该是这样,料想你也不是个能消停的主,一见面总得有人见点血啊,没想到这回是自己受伤了。”

    欢喜事,亏他说得出口。

    是啊,算起来,她与陆念禾已经有五六年时间没见了。上次分开的时候说了太多伤人的话,明明是故人,待神思清明了一点之后再面对他,竟然说不出什么话。

    丁香引着太医进了内室,余宁布了块方巾在殷清川探出的腕开始搭脉。

    “有劳陆大人关怀了,我身体怎样,还得请余太医诊断”

    “郡主清醒过来就说明情况已无大碍,这一箭虽未伤及要害,箭头上却淬了毒,此毒卑职并未看出是何方神圣,只能把凶器拿回太医院再行定论,不过这毒并不要人性命,只是耗损根基,您吐的血都是药效发作之效,不必惊扰,只要后续按方服药,再多加调理,逐渐把体内的余毒排出就好。”余宁把完脉象,把方巾收起来 ,心中已了然,却欲言又止,“只是除了耗损根基外……”

    “除此之外还有何病症?”榻上的人轻轻开口,有种破碎而孤勇的冷意。

    余宁惶恐下跪,脸上都要渗出汗来,“殿下,接下来的话,不知陆大人可要回避?”

    她的一双眼睛在夜里显得尤为明亮,苍白的唇轻启:“无妨,陆将军是陛下特意派来护卫我的人,于情于理,我的状况都是应当让他知晓的。”

    “此毒虽不至死,但对身体损害极大,郡主平日身体就不大好,又经此遭,自此以后您的武功怕是会彻彻底底的废掉,”余宁看着这二位的脸色斟酌着措辞,“以及……以及殿下往后怕是……不能有孕。”

    陆念禾心中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骤然抓住她的手,面上还是一副宽厚模样,只是声音里的颤抖早已掩藏不住。

    彻底废掉……怎么会这样。

    “你的武功怎么回事?”许是关心则乱,陆念禾说了这么句废话。

    他不敢想象,这么意气骄傲的她,没了武功会有多失落多难过。

    烛火昏暗,摇摇晃晃的灯光都照的人平日凶名远扬的人都温柔了些,他一袭布衣常服执手在身侧,倒不像个武将,俊朗缱绻的关怀模样,活似个多情书生,一如他当年做豫王伴读一样。

    假的,都是假的。

    她不耐烦地想撕破这虚情假意的关怀,甩开了他的手,“情况如何太医已然言明。”

    “不能有孕,呵,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和手段啊。我本来以为你会更在意殷家的血脉就此断了,毕竟你背负着殷家的生恩养恩,想必比我更算得上忠心耿耿。”她冷冰冰的脸上多了几分嘲弄,“但现在看来殷家孤女失了武功也是一件蛮失脸面和威望的事情,不知可有损你行伍之间的号召力啊,陆将军?”

    他走的太早了,殷清川这副冷硬的模样他几乎没有接触过,一时有些慌乱,“清川你别这样讲,我求你,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

    “你别拿这个口气讲话,陆念禾,你知道我最讨厌听你说这几个字!”病中人声音虚弱,情绪起伏带着声音多了分破碎的哑,带着经年不息的冷漠与不耐,诉说着对这个人的厌恶。

    道歉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无用的话了。

    七年前走的那么决绝,现下也没必要做这么一副卑微诚恳的姿态。

    余宁有些不着声色的看了陆念禾一眼,“殿下现下需要静养,还是不要有大悲大怒的起伏为好。”

    丁香接过侍女端上来的汤药上前斡旋,“小姐,先把药喝了吧。”

    “陆小将军,你僭越了。”接过苦涩的汤药,少女面上神色恢复了往常一般的冷漠,“有劳余太医了,丁香把二位都送出去吧,我乏了,喝了药就睡会儿。“

    “是我失礼了……”他收回了想要上前的手,与余宁一同出了内室。

    “夜色已深,还请陆将军,早些歇息,勿要忧心。”

    “多谢余太医。”

    窗外的风呼啸得更厉害了,卷着寒冷彻骨的雪,不迎征人,刺痛了故人。

    将军府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还是这般光景,还是这般人,但风霜过后,谁能难免物是人非呢。

    陆念禾缓缓阖上了门,明明那么远,可殷清川还是好像被趁虚而入的风雪裹挟住了,身体动弹不得,心也是。

    “好好休息。”

    风雪沾衣,他缓缓回身,呆呆在庭中,不知看向何处。

    梨花树呢?

    怔愣,原来,终究是变了,庭中的梨花树没了。

    很久以前,殷将军还在的时候,有一年春刚过了年节就前往北疆驻扎,当时在京城有位副将的家眷送了一筐梨子来将军府,清川吃着吃着就哭得泪眼朦胧,一直抱着自己说娘亲最爱吃梨子,想爹爹想娘亲了。第二天自己去市上找了户农家买了棵幼苗哄她,说以后等树长大了,就能吃上自己家的梨子了,以后每年梨花开的时候父亲也就回家了,娘亲那么喜欢吃梨子,肯定会常回将军府的。

    “那哥哥你会离开我吗?”

    “我和清川保证,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往事历历在目,年少的话过于天真可笑,虚幻得像琉璃碎片的倒影一样。

    “少爷,外边风雪大,老奴带您回房吧,您的房间一直都收拾得好好的。”福伯看着独自立在雪中的陆念禾,心酸得厉害,上前劝解。

    “福伯,往后不必叫我少爷了,我不日便会重归行伍,也不会在将军府久住的。”

    这些天清川养伤日日躺在屋子里,而陆念禾又是个朝廷官员每日要忙活各种事务,这相看两相厌的两人见不到也是清净。不过腰上的伤口不是什么大事,她又不得安眠,躺久了也乏累,不如起来。今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天光刚一大亮,殷清川就出了房门,在院子里施施然溜达。

    “福伯,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起这么早扫雪啊”

    “哎呦我的小姐啊,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呀,余大人不是说要好生休养嘛。”

    “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我躺着难受,索性起来了,没想到福伯你起得比我还要早。”

    “我年纪大了,当年落下的一身伤病,一到雨天雪天就疼,不如出来活络一下筋骨。”福伯是当年父亲的亲兵,后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又是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家,就一直留在了将军府。

    陆念禾,在北疆呆了那么多年,应该也是一身的伤吧,不知道他这会儿是不是也疼得厉害。

    她呆呆的望着檐上的雪,一滴一滴地化成春水滴落,流成时间的河。

    “姑母前些天是不是派人来问过我啊,我寻思着我躺着也没什么意思,去一趟凤仪宫吧。”

    “好嘞,那老奴去备辆马车。”

    陆念禾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披了件大氅在她身上,缓缓开口:“我正好也要进宫述职,就跟你一起去吧。放心,我不与你同路,入了宫门我就下马车,毕竟你不知这路上还会不会再有刺客,还是小心为上。”

    殷清川看了看他的腿,便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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