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江忱倒是拿了主意,立刻命侍卫亲军将我押走,全不顾我奋力呼喊:“给我一营人马,樊宝珠愿为先锋迎敌!”

    两兵铁臂如钳,左右挟住我双臂,甲胄坚冷,动作粗暴。我徒劳挣扎未果,腹中又袭来一阵锐痛,哀呜两声,不敢再作抵抗,只能任由他们押回内宫后苑,拖入一间偏僻的屋舍。

    那二人将我猛地掷于地,转身锁门,又唤来内侍看守。

    我腹痛难忍,蜷缩在地不住喘息,浑身冷汗涔涔,艰难挺过少时,竭力镇定下来,环顾四周。

    此时天色已暗,这间陋室无窗,仅有一扇小门。昏暗光线中,也只见一张草席,一条木凳,似是囚禁宫人之所。

    我忍痛爬起来,小心翼翼探向门后,竖耳听见两名内侍在外惊慌抱怨,又商量起是否要将我制服,借机劫财逃逸。

    我心头一慌,摸向衣襟中的白玉枪簪——这神仙,怎非得给我个玉簪子?玉再好看,也就是个摆设。若是支铁簪,也至少能充作匕首一用!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艰难挪步,抱起木凳,伏于门后,不住默念:妈的,区区两只阉狗,爷徒手就能拧断脖子!不怕他们不进来,但凡他们敢开门,爷便能杀出条血路!

    正此时,外间忽传来短促打斗声,内侍惊叫半声,便戛然而止。紧接着门锁叮当作响,门扉急开。

    我正欲举凳砸去,却蓦地定住手。

    “樊姐姐?”江怀玉惊慌四顾,方注意到我正伏于门后。

    这小子,没白栽培!

    我浑身一软,以凳拄地,却架不住腹痛难忍,缓缓滑跪于地。

    “樊姐姐,你受伤了?”江怀玉焦急问。

    “无事。我缓缓,缓缓。”我喘息片刻,气滞声虚问,“怀玉,你和你娘一同入宫?她现在何处?”

    “就在延福宫。方才她见你神色恍惚往外走,放心不下,让我跟来。”江怀玉又急又忧问,“樊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无事。咱得想法子出去,你先带我去个偏僻之处,再去找你娘过来,咱想法子出去。”我挣扎着想起身,腹中却依旧坠痛不止。

    “我背你。”江怀玉忙蹲下来。

    “不成,不成。我……”我咬唇片刻,无奈叹道,“肚里有个小的,背不得。”

    江怀玉僵住半晌,转身细察我脸色,慌张不已:“那怎么办?你……还好吗?”

    我摇头道:“无事,你扶我起来。方才路上见着有片假山,你扶我去那处藏着,再去找你娘过来。”

    江怀玉依言小心翼翼扶我起身,将我一条胳膊架在肩上,缓缓往假山方向行去。

    我这才发觉这小子竟与我一般高。亏得他能长个儿,籍册上年方十三,却比同龄小子高健许多,老天爷这才钻了空子给我送来个援兵。

    果真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藏入假山后,江怀玉踟蹰放心不下,被我再三催赶,方才匆匆离去,许久后,唐贞儿一同前来。

    我忙拽住她的手,微微发抖道:“贞儿姐,咱得跑。东京,守不住。那群蠢猪,守不住!咱留这儿,得白白叫人当货物给抵出去!”

    “可你……”唐贞儿忧心忡忡看向我腰腹。

    “不妨事,我有船。只要能出宫,咱走水路,先南下避难,再做计较。”我喘息数口,又道,“方才我出去时,见侍卫亲军守备混乱,应有漏洞能出去。我行动不便,劳烦你和怀玉先去探查,再来接我。”

    母子二人也知势态危机,不敢耽搁,离开许久后,却垂头丧气而归。

    “宗妇官眷已尽数迁入宫内,四处已落锁严守。”唐贞儿道。

    我恨恨捶地:方才为何不直接从东华门出去,偏要去大庆殿?我还能坐上龙椅发号施令不成?去大庆殿看那出闹剧做甚?

    唐贞儿尚还强作镇定,江怀玉却已慌得六神无主。

    正一筹莫展间,我忽而灵光一现:“去春芳殿!东北角,春芳殿,那里兴许出得去!”

    唐贞儿忙扶我起身,江怀玉在前探路,趁着夜色潜至荒僻的春芳殿。我在殿后没头没脑四处寻找,终发现一条干涸的暗渠,顺着渠往宫墙走去,见堆石与枯叶堵住出口。

    我心中大喜,捂住心口不住默念:仙儿,你可万万不能骗我,万万不能骗我啊!

    果真,待江怀玉清理开石堆,探手一摸,确认有两根铁栅破损,或可钻出。

    想必,熙元四年,十三岁的江恒,也是从这条儿时偶然发现的密道里钻出,前去与崔宝姝报信。

    我哪还顾得上吃醋,弯腰就想往里钻。江怀玉却一把拦住我,先钻过进去探路。

    这破口狭窄,成年男子已无法通过,好在江怀玉虽高,到底也只是半大小子,身板不如壮年男子宽厚。他脱下厚重冬衣,奋力挤出去,在墙外呼唤。

    我与唐贞儿虽比寻常女子高挑,也将就能挤出去。只是我腰腹已见隆起,免不了受一番挤压,钻出来时,已疼得耳畔嗡鸣。

    “去西虎堂……不,去醴泉坊。怀玉,你去靖王府,找范大哥,叫他护送武婶去霍五那间院子,快……”我气若游丝道。

    恍惚间,似是唐贞儿将我横抱起来,在混乱街市中穿行。她虽曾习武,却长年在后宅受人磋磨,旧病缠身,体力难支,一路歇过好几回,终于艰难赶至醴泉坊。

    此间院舍原是霍文彦为老相好媚儿姑娘所购置,只是此刻那小琵琶精不见踪影,不知是否已另寻庇护。

    唐贞儿奋力砸开门锁,扶我进屋,我竭力保住清醒,终于挨到武婶赶来。她迅速检查之后,立刻施针保胎。恍惚间,西生又在耳畔哭泣,我想安慰她,却一丝力气也聚不起来,最终昏昏沉沉晕过去。

    再清醒时,天色昏暗,不知时辰。呆鹅趴在床畔,已然熟睡。

    我惴惴不安抚向小腹,险些落下泪来,心中感慨:不愧是娘的铁种,不愧是娘的铁种!别怕,娘带你南下去找你爹。老天爷帮着咱呢,你爹被那帮混账排挤出京,却因祸得福。他英明,我神武,只要在南边拉一支人马来,必能将那群辽子杀干净,再把那屁用没有的太子拉下来,把那昏庸懦弱皇帝撵出去,咱也在那龙椅上坐一坐!

    西生察觉到我醒来,嘘寒问暖个不停。武婶听见动静,也立刻进屋,把脉细查。

    “已近四月,能保稳不?”我问。

    武婶忧心道:“女郎虽素日健壮,可自从有孕以来,劳身劳神,胎像一直不稳,还是应静养为宜。”

    “无事,有船,船上也可静养。”我再将范十月召来,让他找黄齐山的门路,立刻安排南逃。

    范十月却沉重跪地:“前日太学生伏阙上书,抬登闻鼓于宣德门前,锤烂鼓皮,立求死战到底,并推翻马车,殴打主和一系官员。杜俊已封锁城门,追捕暴动的太学生,城内全然失序,黄二哥那条线,已断……”

    我猛不防手抖,竭力思索对策,吩咐道:“备车,去京兆府。”

    “女郎去不得!”武婶急忙制止。

    我摆手道:“无事。婶子照料得仔细,我好得很。”

    范十月依言寻来马车,赶至京兆府。府衙的守备也几乎失序,我女扮男装趁乱潜入,万幸那秦仓曹依然坚守在此。

    见我又至,他惊道:“贵人不是应在……”

    我直接跪地恳求:“秦大人,朝堂上没个主心骨,余下又尽是酒囊饭袋。东京交给他们,守不住!我需立刻出城南下,与靖王汇合,寻良策救国!求您想法子通融通融!”

    秦仓曹急忙请我起身,为难半晌,开一张牒引:“下官位卑言轻,此牒引未必能通行。还请贵人保重!”

    我匆忙磕一头,携牒引离去,刚至醴泉坊,却见唐贞儿哀伤而归。

    “怎回事?”我问。

    “我在宫中寻不见表妹,再去少丞府中寻找,仆役早已逃尽,表妹也……不见踪影。”唐贞儿垂泪答。

    我心中一揪:罗妹子若是这当口疯疯傻傻跑出家门,恐怕已凶多吉少。不止她,王府中那几百号人,我也不能全数带走。待我离京避难,一旦有围城之危,又有几人能保全?

    我黯然安慰唐贞儿两句,捏紧牒引,脚步摇晃走回屋中,扶额思忖良久,唤来范十月:“咱带不了太多人。你、石头、西西、思报、武叔、武婶、不惹得一同走,唐贞儿母子也要带走,黄齐山……黄三妹和那小儿久病缠身,不便长途跋涉,你问问他愿不愿走。咱这一队老弱妇孺太多,你再挑三个靠得住的武师。还有,我的枪在卧云阁,你必得取来,桥下的财物也取来一些。速去寻人,低调行事,切勿被赵礼发现。”

    范十月领命而去,回来时报,黄齐山自愿留下保护家人与一众武师,可不惹竟也不愿走,坚称要替王爷守住王府。

    是个烈仆。这小子机灵,有黄齐山在,应能保全一二。

    收拾好行装,每人揣几两碎金碎银并一贯铜钱,乘车往朝阳门方向行去。

    一路上,兵马匆匆奔行,撞倒行人无数。四周尽是百姓哭喊之声,许多店铺大门敞开,不值钱的货物散落于路,踩烂的果子爆如血浆。敌军分明还未至城下,却已然是一副破城的光景。

    我如今对小儿的哭声分外敏锐,见一小丫头正独身穿行于乱象之中,左脚趿鞋,右脚却只穿着破布袜,踩过满地冰凉的脏污,茫然哭寻娘亲。

    我猛不防心揪急痛,匆忙放下车帘,藏好裙底链枪,暗暗护住肚腹,假作充耳不闻,闭目养神。西生则紧偎在身畔,暗暗发抖。

    终行至朝阳门,上四军已横上木栅,将城门堵死。

    范十月携牒引上前,恭敬拱手道:“我等奉京兆府仓曹参军之令,出城协调粮草,劳烦尊驾开门放行。”

    “仓曹?”守门的押官审视一圈,又上前撩开车帘,见女眷众多,冷笑道,“仓曹可不好使,谁知这里头是否窝藏反贼?”

    我忙塞两块碎金至他手中,恳求道:“军爷,行个方便。你看我这群人,哪有一个像读书郎?”

    押官一指随车步行的江怀玉:“这个不就挺斯文?”

    江怀玉不禁一颤。我连忙再塞一块碎金:“这是我家小弟,才十三岁,哪配进国子监读书?求军爷行个方便,容我等老弱妇孺出城投奔亲戚。”

    押官掂了掂碎金,再指向江怀玉:“只能出去三人,这个不许出。”

    唐贞儿轻拽我衣袖,悄声道:“我们留下便是……”

    “不成。”我摇头道。

    “走是不走?再堵住城门,全数扣押!”押官喝问一声。

    我咬牙低头道:“搅扰军爷,不走。这就退下。”

    一行人只能懊丧折回醴泉坊。此地不宜久留,我苦思片刻,又唤来范十月:“入夜后,你设法将混天绫偷出来。马棚离侍卫房近,仔细提防赵礼,千万别被逮住。”

    范十月领命前去。惴惴不安候至半夜,终闻马蹄声传来,我松下半口气,又唤来敦石头一同护卫,牵马乘小车前往飞鹰堂。

    匪帮皆是青壮,一旦围城,全会被捉去当壮丁,因而匪众已各显神通,或逃或匿。堂口黑灯瞎火,闭门无人。

    我已无计可施,只能立在门外,拱手大喊:“西虎堂江三,特来求张四爷相助!”

    接连喊了十来声,堂内才举一火把,一佝偻小贼举火出来,上下打量:“江三爷怎是个女的?”

    “江三女扮男装,只为方便行走。如今诚心相求,自然以真面目示人。”我高声向堂内答。

    小贼嗤笑一声:“有胆就进来。”

    范、敦二人牵马随我入内,进得黑黢黢的堂中,却又从后门出,在暗巷中拐几道弯,方才至一处隐秘院舍。

    张万寿抄手坐在屋檐下,审视问:“江三爷金贵人,怎来俺这腌臜地界?”

    我拱手道:“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不论金贵腌臜。张四爷拳脚功夫一流,江三甚感佩服,只是碍于女儿身,不便亲自上门讨教。还请四爷见谅。”

    “碍于女儿身?俺瞧你跟霍五爷不也时常出双入对?”张万寿轻笑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

    我不禁赧然,又正色道:“京都乱象四起,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罩不住门庭。霍五朗离京时,承诺我有难可去江宁投奔,只是我黔驴技穷,四处找不到门路出城,因而特来献上宝马,求张四爷施以援手。”

    说罢,我让敦石头将马牵上前来。

    张万寿随意瞥一眼混天绫,摸着络腮胡思忖半晌:“也罢,霍五爷豪义,你既是他相好,俺帮你一回,也算还他个人情。俺是有条门路,寅时要送兄弟的家眷出城。”

    我连连抱拳鞠躬:“谢四爷大义相助!”

    张万寿一摆手:“别着急谢。至多五人。”

    我面露难色:“姊妹兄弟,实难抛下……”

    “算上你,至多六人。俺也有兄弟要管照。”张万寿不悦道,“寅时三刻,旧酸枣门,过时不候。”

    我咬牙半晌,低头抱拳道:“江三定然准时前来,不与四爷添麻烦。多谢!”

    此刻已是丑时,耽搁不得,我留下混天绫,与范、敦二人往回赶,坐在车中咬唇苦思:西生、敦石头、范十月,这三人必不可少,余下两人,最佳人选是武婶与江怀玉。然而夫妻、母子,如何肯轻易分开?国都将倾,这岂止是生离,恐怕是死别!

    我实难决断,回醴泉坊,先召来武叔、武婶。

    武叔毫不迟疑:“女郎有心。老头子腿脚不灵便,不做拖累,甘愿留在东京,与国赴难,也不枉受这一身勋,吃这一生饷!”

    武婶却摇头道:“老头子不走,老婆子也不走,情愿夫妻携手,共赴国难!”

    武叔厉色斥责:“糊涂!女郎与靖王身系家国,你护送她安全抵达忠州,方才是不愧家国,不愧将军!”

    武婶不敢辩驳,只是垂泪摇头不应。

    我旁观半晌,叹道:“罢了。已近四月,胎已稳固,走水路,也无大碍。叔与婶子相伴白头,我也不忍将你们生生分离。东京城高墙坚,辽子难以破城,只是照如今这形势,难免有围城之困。武叔戎马半生,刀光血雨见得多,王府那一干妇孺,就劳烦您看顾一二。”

    说罢,我起身向二人磕头行礼。武叔忙扶我起身,又捧上钥匙:“女郎,对不住,这老太婆实在不懂事。樊将军早有吩咐,命老头子备下兵甲,以备不时之需。兵甲补给正藏于京郊田舍地窖之中。”

    我惊诧万分,又不禁眼眶发热:老爹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城根下私藏兵甲?女儿远嫁千里,他可当真操碎了心……

    收敛心绪,我又唤来周思报,叮嘱道:“对不住,我实无法将所有人带走。思报,你是聪明丫头,记得跟紧武叔和黄二哥,一旦破城,千万别留在王府,糊脏脸,设法往城里任何藏得住人的角落里逃。”

    年方十四的丫头闭目落泪片刻,随后坚定睁开双眼:“好,我吃得了苦,我不怕,我一定照顾好卧云阁的姐姐们。夫人若是能见到童家哥哥,替我带一句话,就说……他的恩,思报来世再报!”

    “好丫头,别说丧气话。等我带兵回东京救你们。”我拍拍她的肩,却也忍不住暗暗垂泪。

    此时已近寅时,耽搁不起。我唤来唐贞儿母子,也不再多作解释,携余下三人,趁夜避开乱穿的兵马,赶去城北旧酸枣门。

    今夜微有月色,影影憧憧中,有一队人聚在角门内。张万寿正与两个守门的卫兵点头哈腰,眼角余光撇见我来,也不作招呼,默许我一行六人混入人群中。

    不多时,角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我携紧西生,低头随人群缓缓涌入门内。

    蠕动前行的队伍中,有幼儿惊哭,却立时被捂住嘴,呜咽声幽幽回荡于城墙底的甬道中。而那厚重的青砖城墙悬于头顶,如同狭长的墓道,恍惚间,似乎正不断坍缩挤压。

    只不知,墙内墙外,到底哪方才是埋骨之地。

    终于走出另一侧角门,寒风刺得人立时清醒。我放眼北望,见远处河岸隐有几片火光,不知是哪支军队扎营在此。

    这繁花似锦之地,眨眼之间,便已烽烟四起。

    我暗叹一声,吩咐众人先去田舍休整,天亮再作计较。

    敦石头与范十月折两根粗树枝,卷上斗篷,勉强做成担架,让我乘上,疾步在前。余人多少有些功夫傍身,也不曾落后,穿过惶恐逃难的人群,避开仓促调动的兵马,趁夜色深沉,小心踏过结冰的五丈河,不多时便至田舍。

    四邻已逃尽,院舍早被洗劫一空,马棚也只余割断的绳索与马粪。万幸地窖藏得隐蔽。范十月正攀梯而下,却闷哼一声,我方才注意到他后肩有伤。

    我忙唤他上来,问:“几时伤的?”

    “赵礼私占宝马,属下取马时,不慎为人所伤。不妨事。”范十月答。

    “有伤怎不早说?”我探头问地窖中的敦石头,“石头,有药没?”

    “有。”敦石头瓮声瓮气答。

    我暗松一口气,待敦石头取出地窖所藏:十套全甲,配刀兵、弓箭,药物、干粮皆有,甚至连行军的小锅灶都备有一套。干粮不算陈旧,兵甲也有仔细保养,其中一套甲胄甚为娇小,应是比照我来京时的身量所造。

    我鼻中又酸,强忍住泪意,让石头先帮范十月处理伤口,再将内软甲与众人分一套,穿于外衣之下。鲜盔先不动用,以免甲胄加身,招摇过市,反被人当逃兵捉住。

    众人带甲而眠,稍歇两个时辰。天亮时,我又召来敦石头,让他去四处找寻,是否还有船。

    半日后,憨汉子垂头丧气而归。

    此节我有预料。狗皇帝携许王驾幸应天府为国祈福,算上殿前司、宫观司、诸多妃嫔及随侍的宫人,京城周边的舟船早已尽数征走,我让黄齐山事先安排的大船定然不能幸免。

    只是我这状况,长途走陆路确是勉强,还是走水路为宜,先去江宁,再设法沿长江西进,去往忠州。

    “贞儿姐,我昨日去京兆府时,偶然听见官员探讨军情,说是巨阙军已从边关撤回,正驻守在濮阳津。”我咬指节思量,“我让敦石头护送你,去找唐德勋,找唐远,成不?他好歹是一营指挥,怎么也能安排出车船相送。”

    唐贞儿又喜又忧,热泪盈眶,匆忙叮嘱江怀玉两句,随敦石头离去。

    范十月包扎过伤口,精力微有恢复,自请去周边寻找搬载车辆。

    我低头看向微隆的小腹,无奈叹息,叮嘱他万事小心,再唤来西生按压酸胀不堪的后腰。江怀玉这小子倒是自觉做了亲卫,怀抱长剑,立在门外,定定望向娘亲离去的方向。

    亏得老爹拜了这把子,亏得我当初仗义相救。天不绝我,天不绝我,只要有一队正经兵马保护,再讨一名军医随行,以大船破冰南下,定能安全抵达忠州……

    如此一想,我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不觉间沉沉睡去,再醒时,已是次日傍晚,大雪忽降,荒僻的村落银装素裹。

    西生依旧守在身边。我迷糊问一声:“还没回来?”

    西生忧心摇头。

    这倒叫我心头没底。

    如今河已封冻,踏冰便可直抵北岸。步行去,骑马回,此时理应早已归来。

    我惴惴不安推门而望,却见江怀玉还守在门口,嘴唇微颤,眉已结霜,目光却执著望向远方。

    “傻小子,进屋去。冻病一个,石头可没功夫背你。”我连忙拉他衣袖进屋烤火。

    江怀玉缩头坐半晌,低声问:“舅舅,不会不管我们吧?”

    我玩笑安慰道:“你在郡王府里长大,不知市井有句俗话:叔亲伯亲,不如娘舅亲。民间叔伯欺压侄儿的事可不少,外甥都是找舅舅出头。”

    江怀玉抱膝沉默半晌,点头道:“我没见过舅舅,可娘亲给我看过他写的家书。舅舅,很在意娘亲,也很……”

    江怀玉欲言又止,抬头看我一眼。

    我也十来年没见过唐小子,蓦然想起幼时踹得他破相的那一脚,不禁赧然,笑嘿嘿拍江怀玉的肩膀:“那是自然,女儿家嫁去婆家,始终是外人,相公怎样都比不得兄弟亲。躺着歇会儿,养精蓄锐。”

    江怀玉依言,去隔壁屋子里歇息。

    范十月已寻来一辆运货的平头车,正在院中修缮。

    我立在一旁看过一阵儿,又放眼向西北远望,目光透过农舍稀疏的围篱,却透不过重重覆雪的树影。

    “你闻见没?”我问。

    范十月停下手中动作,也向东京望去。

    “大战将起的气味。”我叹息一声,冷气几乎将嗓子冻住,“候到明日卯时,若是再无音讯,再无音讯……那便,先去西京暂避吧……”

    “是。”范十月沉声应答,专注修缮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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