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天,潮湿而闷热,便是睡下之前冲了凉,也只能偷得片刻的清爽。身上的水珠尚且没有完全擦干,汗珠又被蒸了出来。

    人们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到席子上,拼命的摇动手里的芭蕉扇。直到手腕酸了起来,神智也渐渐模糊,终于困倦战胜了暑热,皱着眉头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和席子贴在一起的地方像小火慢炖似的烧了起来,前胸后背湿漉漉的。只好闭着眼睛摸到扇子一阵乱摇,不知不觉又陷入梦里。然后,再一次满心烦躁的热醒。就这样在床上乱滚了一夜,气温终于向下松动了两度,家家户户陷入好不容易得来的黑甜乡中。

    太阳从东方慢慢爬上来,映得澄澈的天际霞光万丈,云朵边缘金光闪闪,中心却残留着浅浅的灰色。

    “马桶拎出来,马桶拎出来。”高亢的声音打破了弄堂里的静谧,家家户户陆续亮起了灯光。主妇们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的拎着红漆圆肚马桶走出家门。

    保康里南面相邻的两户同时打开了黑色的木门。先走出来的是巷子口第二家的女主人刘婉贞。

    刘婉贞今年四十岁,身材已经开始发福,但是肌肤依旧光嫩白亮。平日喜欢穿苎麻布的阔腿裤子,走起路来裤筒忽闪忽闪的,脚下猎猎生风。

    她家是四川人,说话间有着和辣椒一样的火热脆爽。刘婉贞手下动作麻利,把蛤蜊壳搅得震天响,不一会就把马桶清洗干净。

    刚直起身子就见胡小梅正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她。见刘婉贞回头,胡小梅忙把视线挪开,直着细伶伶的脖子,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为了示威格外重重的落脚,溅起了点土沫子。

    又有门打开,张凤珍也出了门。看着两户邻居间明显紧绷的气氛,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脚步也慢了下来,犹豫着该不该过去。

    刘婉贞倒是热情的迎了上来:“昨天老陈炸了点辣椒油,家里人吃不了,晚上让真真给你送过去。拌个小菜吃味道老好了。”刘婉贞的上海话说得不错,只是音调中还是脆爽大过嗲糯。

    张凤珍和邻居相处一向以和为贵,虽然顶着胡小梅紧盯的视线有些尴尬,还是笑着应承道:“又得了您家的好东西了。陈先生可是陶乐春的大厨,那饭店真是气派!我这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就从门前一过心里都噔噔瞪跳的慌。”

    张凤珍的男人夏耀祖是小东门巡捕房的巡长,在螺蛳壳大小的保康里是最大的实权人物了。生逢兵荒马乱的世道,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求上门去。对张凤珍来说邻里关系实在不用她烦心,都是别人发愁怎么讨好夏家。

    张凤珍的话这样恭维尊敬让刘婉贞乐开了花:“让小瑛常来找真真玩啊,真真可盼着她呢。”边热络的聊着,便往后退,到了家门口才转身进去。张凤珍松了口气,太过热情也让人有点吃不消。

    胡小梅看着两个人这亲亲热热的样子,心里老大不高兴,撇撇嘴到:“一点辣椒油也值当献宝似的。昨天她家里做了香酥鸡。我都闻到了,就是那个味。也没见她给你家送点。抠抠索索的,就送个辣椒油!”

    张凤珍瞧着胡小梅,想象了一下她站在墙根底下闻味的模样,忍不住嫌弃,小声“啧”了一下。

    胡小梅在满弄堂哗啦哗啦的刷马桶声硬是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她看着张凤珍有点鄙夷的想:“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这样高兴!”心里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对刘婉贞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因为这样的小恩小惠从来不曾落在她的身上。

    胡小梅就愤愤地站在那里,她倒也想热热乎乎的和张凤珍聊上一阵子,可她张了张嘴,发现脑子里空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若说王生田是个石头里榨油的,那胡小梅就是雁过拔根毛的,这两口子每一个铜钱都恨不得穿在肋骨上才放心。平日里胡小梅走路从不抬头,地上就是有根草也要捡回去烧火。睦邻友好这种又费心又伤钱的事她可从来没想过。

    正尴尬间,张家的女帮佣阿庆嫂提着个红漆马桶过来了。其实张家的大门早就开了,就不知道阿庆嫂在门后磨蹭了这么半天究竟是在干什么。

    “二位早啊。我跟你们讲哦,”这是阿庆嫂的口头禅,凡是开口说话必是中气十足的一句“我跟你们讲哦”,今日也不例外。

    “我家太太最新进了两批洋绸,那花色漂亮的不得了。刚到货就被订走啦。如今只剩下了两块边角料子,拼一拼花色做个褂子、做个裙子灵的嘞。我家太太说打个五折出售。你们上午赶紧来看看,晚了就被别人捡去了。”

    阿庆嫂的说话总是很有激情,她眼睛瞪得溜圆,红木马桶拎在手里轻若无物,另一只手伸着五个胡萝卜似的手指在胸前比划着,仿佛真心实意的在替你着急。

    胡小梅听到了“五折”两个字,心里就飞快的盘算起来:这可是洋绸,做个拼色的衣服,只要配的好,谁看的出是边角料做的,等做好了就拿到十六铺码头上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料子还剩几尺啊?五折是多少钱?阿庆嫂,你帮我跟张太太说一说,邻居呢,能不能再便宜点啊。”

    趁着这个空挡张凤珍悄悄后退,一步两步,看着那两人打得火热,扭头赶紧溜回了家。

    夏家二楼的闺房里,十五岁的夏瑛白色小衫配黑裤子,素净的好像思南路公馆出来的女帮佣。她一边哼着曲,一边熟练地扎着麻花辫。小姑娘嘴里哼得是苏州评弹,陶醉之处摇头晃脑,活像茶馆里四五十岁的老客。

    洗漱完毕,夏瑛噔噔瞪地跑下楼梯,风风火火地把两条麻花辫抡到半空中,好险和张凤珍撞个满怀。她倒也不慌,右脚点地转了一圈,滋溜一下绕过了自家姆妈。

    “急吼吼的没个小姑娘的样子,干什么去啊?”张凤珍气得拍了一下女儿问到。

    “买包子~。”声音还没落地,人已经小鹿般跳到了巷子口。

    保康里邻着裕兴小街,正对着巷子口的就是王生田的杂货铺。铺子上面连个幌子也没有,透过玻璃瞧着里面的柜台下整整齐齐摆着各色香烟,旁边是一摞摞花花绿绿的搪瓷碗,墙上的柜子里铜水壶、茶叶罐、鸡毛掸子、暖水瓶挨挨挤挤的。

    裕兴小街承担着这片弄堂里居民的日常生活,有门口竖着红白蓝三色灯柱的理发店,烧热水的老虎灶一整天冒着水汽。卖鸡肉鱼松的、卖年糕的、卖西式杏饼的小店凑在一处。书店的门口摆着一架子的小人书,放着几个板凳,连环画一分钱一本、小说两分钱一本。

    现在天色尚早,这些店铺都还没有开门,门前的空地被各种早餐摊子占据。滋滋冒油的油条油墩、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敦实可爱的老虎脚爪……,香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附近弄堂里的居民把这里围得严严实实。

    最近,一家新开的包子铺让夏瑛念念不忘。老板娘是安徽人。她蒸的包子面皮雪白喧软,各个有拳头大小,里面是一整个的肉丸子,搀着剁碎的洋葱,油浸浸香喷喷。整整一个月,三五不时就见夏瑛来买包子。

    老板娘笑眯眯的用长竹筷从蒸屉里夹出两个包子,利落的用油纸包好,递给夏瑛。“妹妹小心烫噢。”

    咬一口大肉包子,夏瑛笑眯了眼睛,边吃便往回走。刚进保康里,两个小男孩从王田生家滚了出来。一边一个抱住夏瑛的腿齐声叫道:“姐姐、姐姐,包子好香啊!”

    夏瑛没好气的瞥了一眼这两个小混蛋:“上次我买油墩你们也这么说的,上上次抢我的生煎馒头你们还是这么说的。怎么就可着我这一个冤大头坑啊?连词也不换换新。”

    年纪小一点的那个男孩道:“没就坑你一个,昨天致远哥给了我一个牛肉饼。”话音未落,一股晶莹的口水淌在夏瑛的鞋尖上。

    夏瑛强忍着蹦起来的冲动,拿出一个包子,递给哥哥:“多福,赶紧带着多寿回去,我怕我忍不住要踢你们俩的屁股了。”

    多福接过包子,领着弟弟,头也不回的跑了。

    裕兴小街上一辆黄包车正艰难的躲闪着路边的摊子和正在享用早餐的食客,车子顶棚压得低低的,只能看到纤细雪白的小腿,和穿着金色提花丁字高跟舞鞋的双脚。

    黄包车一直到保康里的弄堂口才停下来,一个纤细的身影有点踉跄的走下来。姑娘身穿一件紧身的紫色旗袍,胸前一块镂空的蝴蝶图案,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高耸的胸部把布料撑的鼓鼓的,高高的开叉行走间春光尽现。

    刚刚倒完马桶回来的马致明站在路边,呆呆的看直了眼。

    这是保康里最特别的住户,仙乐林的舞女李丽珠。经过一夜的纸醉金迷,李丽珠的眼影在眼周晕开,唇膏脱落的斑斑驳驳的。

    察觉到少年的目光,李丽珠一只手揪住了旗袍开叉,加快了脚步。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她走路有点不稳,歪歪扭扭地向家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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