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街的馄饨摊子便支起来了。

    热气腾腾的馄饨鲜香四溢,飘着白雾。隔着雾帘子,胡碟一袭白衣端坐小桌前,面无表情,冷声道:“老板,小碗馄饨,要虾不要米。”

    雾气那边的虚影愣了片刻,放下手里捞馄饨的网,穿过白雾,道了句:“来了!”

    他将帕子往肩上一摔,接过了胡碟手里的三枚铜钱。

    最下面的第三枚铜钱与第二枚铜钱之间,夹了一张花生大小的小纸片,叠得四四方方。

    胡碟给了钱,连口茶水也没喝,便扬长而去。

    黑暗中,街道无边寂静,谁也没瞧见这一切。

    胡碟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酒鬼洪盛家门口,卯时一刻,等的人准时到了。

    “胡老弟这么早便到了?”

    一行四个人有说有笑,迎着清晨的薄雾,黑影由虚变实,终于露出了面目。

    谢明乾将当关剑横担在脖颈上,老远便和她打招呼。

    凉风微荡,带着朝露的湿气,胡碟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凉,身旁有些空。

    “顺便去吃一碗馄饨。”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是么。”谢明乾不自然地瞟她一眼,侧过身去。没闻到她身上的馄饨味,只闻见和那日一样潮湿焚尽的醇甜味。

    胡碟和笑嘻嘻的春二打了招呼,瞧见阿九也回来了。

    “走吧。”

    胡碟抬手欲敲门,手伸到半路,被谢明乾一把抓住。

    谢明乾摸着手掌中那人手腕上凸起的骨节,感受到那手上的脉搏隔着薄薄的皮肉一下一下地跳,慌了神:“我、我……你等一等,等一等……”

    胡碟看着他,眼中诧异逐渐转为平静,波澜不惊道:“劳烦改一改你这一惊一乍的毛病,我们在查案,不是在遛狗,幽、王、殿、下。”

    她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也算是习惯了,与谢明乾相处起来,同三岁稚子无疑。

    谢明乾放下她的手,神色怪异中带着些期冀,慢悠悠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递过来。

    胡碟接过那还带着温热的书册,一看。

    上头画了个横眉怒目的白脸包拯,左手一支狼毫,右手一枚柳叶,上书几个大字:云逸杰三庚辨尸。

    “……”

    胡碟看看手里的书,又看看谢明乾:“什么意思?”

    谢明乾指了指那书册,献宝似的:“话本!云逸杰的!”

    “哦。”云逸杰低头翻看起来,一本正经道,“我以为是包拯成了仙,把面皮洗白了呢。”

    “这可是很难得的,”谢明乾嗔怪道,“我的那本先前丢了,阿九前几天好不容易帮我找到两本,我想着你也喜欢云逸杰的故事,特意拿来赠你的。”

    胡碟不做声看了阿九一眼,状似无意道:“既如此,你不是想请云逸杰来查案么,怎么不一并请来?”

    “唉,这件事说来有些难过,老弟你别伤心啊。”

    “你说。”胡碟道。

    为云逸杰哭一鼻子,还真不至于。

    “有传闻说云逸杰死了,还是被我父皇杀的。”谢明乾道,“但我觉得不可能,云逸杰这样好的人才,我父皇连我都保下来了,肯定会保下他的。”

    “嗯。”胡碟心想,你那父皇若是真有此能,今日也不会有胡碟了。

    还好,至少暂时还没有太多人知道她的去处。

    “你觉得呢?”谢明乾一双亮闪闪的眸子盯着她,对她的回答满怀期待。

    “我么……”胡碟垂眸想了想,“我想她恐怕是哪个下山游历的隐士,任务完成了,也就回去了。”

    谢明乾愣住,浓密的睫毛似蝶翅扇动。

    他前些日子对胡碟还有些顾虑,于是派阿九去查探,顺便带几本话本回来。

    没想到阿九回来,说胡碟此人什么也查不到,像是个凭空出现的人。

    他心中疑惑更深,可是一想到胡碟为查案也付出了许多,初时还被他五花大绑,心中便觉得愧疚,无论如何也不想她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这番话,难道是在暗示他?

    胡碟把书扔给他,道:“这些我都会背了,自己留着吧。”

    说罢叩响了门。

    谢明乾眼睛一亮,跟个小鹿似的欢欣跟上去。

    -

    “吱呀”

    那扇沉沉的黢黑木门缓缓打开,露出许梅香苍白的脸。

    她看见来人,眼神有一瞬的躲闪,随即强撑着苦涩的笑:“请进吧。”

    走进院子里,胡碟悄声对春二道:“今日必定是个诸事皆宜的日子。”

    “为何?”春二不明所以。

    “洪家老太太不在。”胡碟道。

    不知为何,她替许梅香感到了生活压抑的一丝松动。

    “几位尝尝这茶,今年新做的。”禹城产茶,这里的人也爱吃茶,许梅香平时也做一些采茶的活计。

    还是那张小桌。

    春二尝了一口,道:“真香呀!”

    许梅香又端出了一碟子海棠糕,道:“阿九姑娘昨日没来,今日尝尝刚出炉的。”

    阿九一潭死水般的脸上裂出一丝笑容,道了声谢。

    胡碟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奇怪明明也是清亮的,人却不知总是能看出些黯淡的死气。

    她收回眼神,心里埋怨自己没事对人品头论足的,莫不是受了这里风水的影响,和那洪老太一样了。

    “许姑娘,叨扰了。”谢明乾对许梅香抱歉一笑,右手递了个海棠糕给窗外坚守暗卫岗位的春雨,左手一不小心,将自己那杯茶递到了胡碟手边。

    胡碟正暗自忏悔,想着回去得抄多少遍清静经,才能使自己摆脱洪家这倒霉的诅咒,烦躁间一晃神,迷迷糊糊捞了手边的茶就往嘴边凑。

    “咕嘟”

    谢明乾从窗户处转过头,定定看着她吞下一口茶,接着再一口。

    待放下茶盏,那茶水已见了底。

    胡碟望向他,疑惑道:“何事?”

    谢明乾看见她唇边挂着一滴水,心中怪异地敲起鼓来。

    他暗暗叫自己移开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一张嘴,却只道是妖精作怪:“那是我的杯子。”

    胡碟看了看手里的杯子,浑不在意道:“哦。抱歉。”

    言罢将那杯子推回去,自顾自地和许梅香讲起话来。

    她前半生的大部分时候在道观里长大,男女之事可以说闻所未闻。

    后来扮作男装入了朝堂也一直如此,她是女人,那些男人是男人,这没错。

    可是她和任何人都是毫无男女关系的男女。

    靠得多近都不用在意。

    谢明乾眼神飘忽望向窗外,方才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便生了试探的心思,一张嘴,拉也拉不回来。

    可胡碟大大方方毫无反应,也许这几日的怀疑,真是他想多了?

    “许姑娘,洪老太太不在么?”胡碟问。

    许梅香捏着帕子,低头道:“婆母她和李大娘去了寺庙,给洪盛祈福去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有话直说了。”

    “我知道胡大哥要说什么……”许梅香目光幽幽,带着些哀怨看向胡碟,摇摇头道:“洪盛他真的没有胎记。”

    “许姐姐……”春二呐呐地喊了一声,“你为何改口否认呢?我和阿九都听见了。”

    大家看向阿九,她似没听见,冷着脸专心喝茶。

    “你不想他死么?”胡碟道。

    可那日她分明不像关心丈夫死活的样子,胡碟看得真切。

    “不,我想他死,我想他永远从我的人生消失……”许梅香说着,下巴止不住地颤抖,眼中有浓浓的恨意,“可是他不会,我也不能……”

    晶莹的泪珠跌落,混进许梅香面前那杯清澈的茶汤里,那茶面上,映着她湛蓝的头巾。

    “他死了你就能解脱了,也不会有人再打你了,你若坚持说他没死,你便要永远困在他家,何苦呢?”

    胡碟紧紧看着她,眼中的担忧蒙上一层薄雾。

    “是呀许姐姐,他天天打你,你还没受够么……”春二忧心道,眼中已盈起泪意。

    她身手敏捷地一抓,许梅香袖子下斑驳的青紫便露了出来。

    这桩案子只要抓住色鬼,便可顺利结束,胡碟今日本就不在意她是否认领尸首,只是来劝她放下的。

    她柔声道:“许姑娘,你不用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你自己好好活着,去寻一番天地,比什么都要紧。”

    许梅香捂住手臂,抿紧了嘴直摇头,任由泪珠滚滚:“我从未怕过,怕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春二搂着她的肩膀,与她一同泣不成声。

    胡碟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心中哀叹。

    她安慰自己,本就只是试一试,求个心安。

    喝罢一盏茶,胡碟将诱捕色鬼的计划讲与她听,便要告辞。

    许梅香听了,只问了一句:“我不用出面,只需他上门被你们抓住便可,对吗?”

    “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他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来纠缠你。”

    “好。”许梅香点点头,收拾出个笑容,“我送你们出去,再给你们都带些海棠糕。”

    出门几步,到了那棵桃花树下,春二想起自己每次来时的欢快和离开时的愁绪,倍感伤怀。

    谢明乾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剑,想起了自己为师父翻案做的努力,道:“无论如何,该试一试。”

    胡碟望向他的剑,没有回话。

    他拔出剑身,句句是豪情:“无论如何,该努力一把,该和命运拼一拼,只要付出,有朝一日定有所获。”

    “各人有命,不能强求。”胡碟沉默片刻,有气无力地来了这么一句。

    那时她想强行从南都泥潭里拉出来的人,都将她踢了个粉碎。

    “遇到春二和阿九以前,我以为再不会有女人敢光明正大去做一番大事了,可是她们却做到了。”胡碟没头没脑地说着,神色有些落寞,“世人都说女子不能插手男人的事,可见都是胡扯,世上从来没有不能,只有不愿罢了。”

    谢明乾看她满脸憔悴,不知她从何有感而发。

    而后胡碟便在他面前转了身,像去拦住落日前的最后一只飞入陷阱的鸟一般坚决。

    “你们先走。”

    胡碟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回头的时刻了。

    她从不后悔,从不回头,于情,于理,皆是。

    只这一次。

    那扇门晃晃悠悠地打开,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许姑娘,”她提着那个包海棠糕的小纸包,声音飘飘忽忽,有些磕绊,“或许,你有什么难处么?”

    熹微晨光,照耀她的眼角,粼粼一小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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