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起许梅香的青丝,她低着头,头上湛蓝的发巾一尘不染,格外鲜艳。

    那是胡碟最后一次看见她头上的那抹湛蓝。

    良久,久到风已在旭日下吹凉了胡碟手中的海棠糕,隔着那油纸,再感受不到任何温热。

    “没有。”

    胡碟如愿以偿地听到这句话,她还是不该有那一丝期待的。

    “好。”她愣愣地点头,胡乱道。

    “胡大哥……”许梅香抬起头,已是泣不成声,“我知道,你们和春二姑娘一样,都是慈悲心肠的好人,我嫁给他五年,五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不在思念我的母亲,我过得很艰难……”

    胡碟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可以帮你,让你不用靠他也能活着。

    她心里想这么说。

    “这五年我都熬过来了,我想活着,”许梅香隐忍着抽泣,快将下唇咬出血来,“我想活着,他真的不能死……”

    她抬起眼眸,那双透着红的眼睛,还是胆小、怯懦又执着,还是沙沙地颤着,叫胡碟往后退了一步。

    “我求您,别问了……”许梅香掩面靠在门上,泪水从沟壑干裂的指缝中露出,那皲裂的道道痕迹,年年岁岁,已是巨壑难填。

    人一旦讲了拒绝的话,便再痛也决绝,再难拉回了。

    胡碟明白的,她最明白了。

    是以她张张嘴,庆幸自己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许姑娘的海棠糕味美色香,你说这是你家乡特产,许姑娘不是禹城本地人么?”她站在台阶下看她,提起那袋海棠糕,以此掩盖自己的神情。

    “是……我家在……”

    胡碟浑浑噩噩,没听见许梅香说了什么,也没察觉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鞋子也没脱,合衣躺下,斜斜地栽在床铺里,柔软的被子托着她瘦削安静的脸,包裹着她昏昏沉沉入梦乡。

    金簪所系,是追着她滚的落山石,一着不慎,她、云江、母师,还有天下女子都可能跟着遭殃。

    是故昨夜忧心忡忡,她未曾合眼,今日已是疲惫不堪。

    这般似曾相识的疲惫似一块轻纱,盖着她,粘着她,载着梦舟缓缓,缓缓,驶向那段在南都的日子。

    -

    南都宁康坊妇人的案子发生在正月里头,可胡碟审理案件被污蔑,奉旨杀猪离南都,已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一个小小的家事案子,惊才绝艳的神探云逸杰哪里需要这么久才能判?

    律法。

    胡碟心道。

    对、对,梦里回到的,是正月里某个鹅毛大雪的夜。

    雪花纷飞,朔风凛冽,南都灯火通明的樊楼,大理寺卿最喜欢在这里喝酒。

    胡碟着一身玉白素净长袍,衣襟上跳落片片雪花,要去陪大理寺卿喝酒。

    宁康坊妇人的案子,在大昭叫做家事。

    既是家事,哪里轮得到大理寺去受理?哪里有可以循规蹈矩的律法可依呢?

    云逸杰在大理寺只是个打杂的理案郎,很多事都轮不到她管。

    她从前救助过的那些妇人的案子,都是她从别人手上求来的。

    如今这妇人的案子要审理,自然要去求大理寺卿。

    酒桌上,琼浆玉液也涩口,难以下咽,她咬咬牙,一杯接一杯,喝了一个月,大理寺卿才同意她去审一审这案子。

    这一个月里,这日的印象极为深刻,只因这日,她的月事造访。

    她白日上值,夜晚为不相干的案子奔走,月事本就极不规律,这日几杯酒下肚,小腹痛如坠石难当,那汩汩的血流却似大旱断流的黄河水,奄奄一息。

    第二日,月事带上只余下一抹干涸的血迹。

    那抹斑驳的血痕和夜夜昏涨的头,才换来大理寺卿一句轻飘飘的同意。

    她还记得大理寺卿点头那日,南都膝盖高的雪还未化完,她立马调转车头,去宁康坊。

    这样的案子无律法保护,那么最重要的便是人证的证词,若是有邻里愿意上堂作证那妇人被打的事,案子也就名正言顺得多。

    这已经是云逸杰的经验之谈,只是并未写到南都神探集上,故而外面的人不知她还会为妇人申冤。

    她白日要去大理寺,晚间又怕扰人清梦,是故黄昏后到月中天,她得一刻不停地去敲门求人。

    宁康坊妇人已被她送到南都驿馆,她又没有手下可以用,只能孤身前往。

    宁康坊十五里长街,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倒不曾计数。

    敲了三百七十户人家的门,才求来一个愿意作证的人。

    是三百七十五。

    胡碟闷闷提醒道。

    对,三百七十五,有些记不清了,许是太遥远,许是不在意了。

    在滚滚洪流中逆行找寻公平,就只能靠一个人栉风沐雨去拼得。

    当然,这三年里遇到的妇人案子也都差不多这般。

    偶尔运气好,遇到的官员只喜欢文玩清供,也就省些力气,不如大理寺卿那般拿命来陪。

    有时遇上的人证宽宥,她几两银子也就打点了,不用累到膝盖里碎掉一样痛。

    只是那些女子最后都只是默默哭着对她摇头,似许梅香一般转身回去了,不似宁康坊那案子闹得这么大,也就无甚好回忆的。

    她们总是胆怯、担心、害怕。

    不必怕呀,云逸杰说过一定会帮她们的。

    为什么想起这些?为什么难过?

    胡碟打断道,明明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她道,你自己说的,平日没有大案要办,也不去商议朝事,正好亲力亲为办些小案,谈不上辛苦。

    你自己说坐庙堂救人和下泥地救人,没有区别。

    后悔什么?

    你自己说,你从不后悔。

    床铺上的胡碟紧蹙着眉头,揉皱了薄被,她在梦里步步紧逼,逼问从前的回忆。

    画面一转。

    云逸杰满心欢喜对那妇人说,她丈夫将受惩诫,那妇人的脸却突然变成幽绿的鬼,控诉她图谋不轨。

    这对她来说无疑当头棒喝,似骑着骏马向着太阳前行,前方却突现要命的断崖,惊了马,翻身跌落。

    梦里梦外,她拼了命地往前跑,无一例外地跌落、下坠。

    跌落、下坠。

    因为这样才难过么,胡碟道。

    窗户开着,风带着凉意丝丝地吹进来。

    她背上汗湿,风一吹更是冰凉,猛吸一口气,眼前大雾散去,一朝惊醒。

    背心的冰凉,沿着脊柱直直窜上心口,她攥住衣领,大口喘气,仿佛回到幼时被推下水的那个冬天。

    那时她便想,要把命运掌握在手里,一直到如今,连做个梦都警戒。

    要为女子某个出路,这是她从小的心愿,如今却已成了心病。

    “咔哒”

    窗户高高撑起来,外头的风忽的涌入,胡碟打了个寒颤。

    “呀,你在睡觉么。”春二跳进屋子,顺手合上了窗户。

    春二毫不客气地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喝,“怎么是凉的?”还顺手偷吃了一块胡碟拿回来的海棠糕。

    她嘟嘟囔囔的:“大……大将军叫我来看看你。”

    “他叫你来看我,”胡碟刚睡醒,猫头鹰似的晃着脑袋,“看我干嘛?”

    “担心你啊,”春二看她少见的呆样,好笑道,“你失魂落魄地跑回去不知道干嘛,他说怕你死外边。”

    “……”

    这倒是像谢明乾的傻脑子能想出来的。

    “我怕以后便没有口福,回去问问她,海棠糕怎么做的。”胡碟信口胡诌道。

    “那你学会了么?”春二蹲到床前,眨着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嗯。”

    “那太好了!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许姐姐了……幸好你学会了!”

    胡碟望着她,眼神和缓如静谧的流水:“你怎知以后一定能见到我?”

    “哦……”春二明白过来,悻悻地低下头抿住嘴。

    “不过,”春二道,“你一个大男人,学做海棠糕?”

    胡碟无言以对,打趣道:“女人能习武,男的不能做海棠糕?我们道观里,谁都要洗衣做饭、劈柴烧火,若不能自食其力,便要被撵出去。”

    “也是哦。”春二做了个鬼脸,羞赧地笑笑。

    “你如此聪慧,那你觉得,许姐姐为什么不想承认死者是她的丈夫?”春二撑着脑袋问。

    “我也不十分清楚。”胡碟道,“人心比杀人手法复杂多了。”

    有些问题是摸不着答案的。

    “我想,”她眼中的幽深荡漾着,犹豫道,“她是不想做个寡妇,招人口舌,亦或是,想做个节妇?可她这样留下来,无论洪盛是生是死,洪老太太怎么会给她好日子过?”

    “是呀,”春二点头,“她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胡碟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她知道大昭这样的情况,女子要求存是艰难的,但也总得迈出这痛苦的一步。

    她愿意帮忙,却没有人肯。

    她知道答案了。

    难过,是因为她救不了任何人。

    胡碟起身,走到那副魏华存画像前,想起离开时云江问她,你还回来么?

    她那时撒了谎。

    来禹城找赵家线索只是为了自保,保护母师和家乡的大娘大妈们。

    至于她的心愿,已如沉沉眼皮,昏睡过去。

    那坠崖感似无限的轮回将她包裹,身心俱疲。

    她或许不会回头了。

    “祖师,我当了逃兵了。”她心里道。

    后来的南都手札里提起许梅香,她写上一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是她叫我此生唯一一次回头,也是唯一一次看错。

    -

    谢明乾坐在县衙住处的屋顶上喝着酒,有一口没一口。

    他想起胡碟出色的能力和怪异的举动,想起自己的怀疑和阿九带回来的消息,将那本《云逸杰三庚辨尸》翻了又翻。

    一枚嫩绿的树叶飘飘悠悠到了他跟前,他抬头,瞧见茂盛的梧桐长了新叶,满眼清新的浅绿,阳光直直穿过,晶莹透亮。

    一人纵马,飞身入庭院。

    他蒙着一只眼,提着阴恻恻杀气十足的一柄剑。

    “甫泽,那采药郎有消息了。”

    谢明乾抬掌,道:“慢。消息明日直接讲给胡碟听,我已决议,要尊他为我们的领头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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