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碟不再发热,却依旧没醒,昏昏沉沉好几日,躺在床铺上紧锁着眉头,仿若被困在梦的那一边。

    春二有些忧心,总怕胡碟出什么大事一病不起,几次想去找个大夫来看看,都被谢明乾制止了。

    “为何不能请大夫?”春二问。

    谢明乾沉默半晌,终于找到个借口:“她这是被尸气侵袭了,身子又弱,才昏迷不醒的,去找大夫也没用。”接着又补上一句:“她交代过了的,不必找大夫。”

    实则谢明乾心中也多少有些慌乱,病床上的人本就清瘦,这几日又有些轻减,面色也发白,再这样病下去,他便也要不管不顾地去请大夫了。

    春二一听这是胡碟交代过的,也就不疑有他。

    几人各有各的事忙,也就顾不上这许多,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胡碟迎着阳光醒来。

    胡碟睁开眼,见阳光自窗前洒落,金灿灿亮堂堂,竟觉得有些虚幻,倒真像应了胡碟这个名字,如庄周梦蝶一般,分不清自己身处何间了。

    她好像在梦里被一群人追着,从凄然黑夜到了辉煌天宫,躺在云端,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冲动也没有后悔,书上讲的“清净”,恐怕当如是。

    “胡碟,你醒了!”春二有些欢欣的声音响起。

    胡碟四处寻找这声音的来源,直至春二那张脸凑到她面前,她才明白这真的不是梦。她抬起手掌看了看,有些恍惚,梦里的平静太过难得,她甚至以为若是真能成仙,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她喜道学,清净乃她毕生追求,差点不愿从梦里醒来。

    “你怎么哭了?”胡碟看向春二,有些奇怪。

    春二抿着嘴流眼泪,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胡碟周身乏力,用尽了全力撑起手来捏住春二的脸:“别是哭我要死了就行。”

    “才不是呢。”春二抹了把眼泪,“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胡碟确实病得厉害,此刻脑中还在迷迷糊糊,没去在意这几日是否看过大夫、是谁在照顾她,幸好都被谢明乾挡了去。

    “我……”胡碟其实也说不准自己是病了,还是获得了片刻的宁静,总之那本是个噩梦,但她梦见紫虚元君来救她,还问她“要救众生,你想好了么……”

    对,她便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越睡越深,醒不来了,后来总听见耳边有什么东西在响,那声音很熟悉,听不清,但听起来很难过,逼得她不得不醒来。

    “你什么你,你倒是一睡不醒了,只有我夜夜为许姐姐伤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春二有些难过,她被许梅香的死吓坏了,有千言万语想问胡碟,没想到这人却一睡不起。

    胡碟下意识说了句:“抱歉。”

    此话一出,她也记起自己为何愿意醒来了。

    她听见的声音,是春二的啜泣。春二眼眶浅,许是守着她趁着没人的时候,边哭在她耳边念叨许梅香的事。

    “没什么好抱歉的,阿九同我说了,我俩想来想去,觉得谁都没办法救许姐姐,我们都没有错,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胡碟见春二低下了头,心上揪了一下。她之所以醒来,就是为了说一句话,说一句,是她错了。

    “是我错了。”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该做的你都做了,该问的也都问了,当时你说回去问海棠糕的做法,是骗我的吧,你一定是去问她到底有何难处,可她还是没告诉你对么?阿九还同我说,许姐姐受伤那夜,你为她念了一夜的经。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尤其是你。”

    胡碟伸手点在春二眉心,失笑道:“知我者,春二姑娘也。”

    那笑容之下,是掩饰不了的惆怅。她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这么想么?”

    春二抬头,不明所以。

    “你真的觉得,我们已经尽了全力,这一切的发生无法阻止么?你真的觉得,只是尽了全力,就够了么?真的可以用这样的说法,就掩盖内心的苦痛和伤悲么?”

    胡碟一双清澈幽静的眼看着春二,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自己。

    胡碟在梦中不愿醒来,就是因为回答不了那个问题,她其实从无要渡众生这样远大的志向,她只是想救下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是一直失败。

    许梅香的事突然告诉她,也许是她错了,也许是她错了。但错在哪儿?她回答不了,所以在梦的那场清净之地逃避着。

    她听见春二的诘问,拼了命要醒来,就是想哪怕不知道答案,至少承认自己的想法真的错了。

    春二眼泪又掉下来:“我就知道,你和我们想的一样,只是我实在不知,如何能救下她,是不是我太不中用了?”

    胡碟拍拍她的肩:“我也不知。但我知道,如果下次再遇见一样的人,绝不会再让她逃走了。”

    春二破涕为笑:“你说得像抓犯人似的。”

    “许姑娘被卖的事,你知晓了吧?”

    春二点点头:“知晓的。”

    “你从前可有听闻过呢?”

    春二抿着唇,有些为难,言辞躲闪道:“应该没有吧。”

    胡碟并未追究她的遮掩,只是道:“这事我从前很少听闻,许是因为从小住在山里,没什么机会听说。”

    说到这里,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她好像真的活得有些远离尘世,许多江湖事知之甚少,而女子之事又是最隐晦最不会被端到台面上的,是故很少听闻。

    “我确实疏忽,以为许姑娘和大部分女子一样,是因为嫌寡妇名声难听才不愿意承认洪盛死亡,可是我们确实见过她恨洪盛入骨的,这就有些矛盾。当时没想到,她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有自己的反抗方式。”

    “当当”

    窗户被敲响,随后传来谢明乾的声音:“敏理,你醒了?”

    “进来吧。”胡碟道,“你们几个恐怕连我这屋子的大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每次都只知道走窗户。”

    谢明乾推开窗跳进来:“你终于醒了,你昏了有四五日了,我们都担心着呢。”

    胡碟道:“没事了,死不了。”

    谢明乾道:“你若死了,我也跟着死,我大仇未报,死了定是厉鬼。就算追到奈何桥上,砸了孟婆汤,也要将你抓回来帮我查案,我的恨天地可鉴,老天一定可怜我的。”

    “行了,说正经的,之前说的那些线索,可有查到什么?”胡碟接过春二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喝了一口,浑身舒畅。

    谢明乾将回到禹城后所知的案件进展说给她听。

    “许姑娘的母亲我已叫破山亲自去请了,老林头的那个儿子我们也在找。现在我比较困惑的是色鬼和赌鬼的事。”

    “我也这样想。”胡碟道,“之前猜测色鬼是偷听来的酒鬼的计谋,本就是因为不知其中细节才随口做的猜测,不仅如此,色鬼的整个动机都应该重新思考。那时只是听说色鬼曾去找过许姑娘,而色鬼好色成疾,才猜测他是对许姑娘有了些许想法,后来他确实回了禹城去许姑娘家从而被抓,也可以映证这点,只是他到底是无意间见到了许姑娘,还是有人主动告知许姑娘的事,我们并不能确定。”

    “也就是说,我们只能确定色鬼是觊觎许姑娘才设计杀酒鬼,却不能确定他是因何注意到许姑娘的?”谢明乾道。

    春二有些迷糊:“这两者有何不同?”

    谢明乾道:“为色杀人,就算色鬼再怎么行为不端,这理由都有些牵强了。所谓的为了许姑娘诱杀酒鬼只是表面原因,一旦意识到我们并不知他真正的动机,便会发现我们漏掉了很多东西。”

    “比如,”胡碟沉声道,“是不是有谁告诉色鬼,说许姑娘是个美人,甚至还有其他原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件事,就是谋杀之下还有谋杀。”

    “色鬼一定说谎了。尽快提审,问出新的线索。”

    谢明乾道:“徐友来已经去问了,应该会有结果。你先别管那么多,喝点粥,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我已经没事了,不必担心,就是从小身子弱,那日在玉迦山上可能就着凉了,只是之后一直绷着精神查案才没显出来,如今发热也好了,也不怎么咳嗽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不必担心了。”

    谢明乾颔首:“那便好。”

    说起色鬼,胡碟无端想起醉红轩的簪子,恐怕这几日也要找时间去查探一番,只是不知她之前拜托线人查案查得怎么样了。

    谢明乾见她没再说话,便主动提起:“敏理,明日便是上巳节了。”

    胡碟想起那日在莲县请沈仵作吃饭时谢明乾提过上巳节,他好似很感兴趣。自莲县离开时才是清明,没曾想一转眼便到了上巳节,想来她确实是昏睡了很久。

    “上巳节,怎么了?”她问。

    谢明乾道:“说起来,上次你说戊辰月,少出门,出门易伤,没想到不日便遇见许姑娘被伤,倒被你说中了。”

    胡碟眼底一暗,随即道:“好端端的,提起那日做什么?”

    谢明乾盯着她的眼,一双杏眼带着些期盼:“听说上巳节要簪花的,我明日想去看看。”

    “你去吧,没人拦着你。”

    谢明乾一把抓住她:“那你来么?”

    胡碟想也不想:“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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