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酉时三刻,窗外雨声方才逐渐小了下来。天色呈现出一片雾蒙蒙的灰青,犹如水墨画卷上由青墨洇染的色泽,朦胧若幻。

    蛙声中,安静的廊外传来一道隐隐的足音,一名青衣侍女叩响了房门,道是队伍准备启程了,请两位夫人下到大堂去会合。

    季书瑜随同王氏一道下到楼下,目光若不经意地向周遭扫视一圈,但见那些壮汉仍然未曾离去,尚且围着张方桌喝酒。

    桌角边叠放着几坛空了的酒坛,足有六七坛,几人却饮酒如饮水,面色如常,言语口齿清晰,不见甚么醉意。

    “贵客当真要走?待晚间这雨怕是还会再下,不如就下榻于此,待明日天晴了再走才是。我看几位贵人的手下亦是风尘仆仆,像是连行了几日的远路,应也是精疲力尽了,这儿酒肉充足,就留下来休整一晚吧?”

    红衣妇人绕出柜台,面带笑容走上前来,一边笑语挽留几人。王氏许是也觉出些许疲惫来,被她劝说的有些意动,神情略有犹豫,一时倒也打不定主意。

    “那不如……”

    闻言,红衣女子面上一喜,正想要添把柴火继续劝说。却见闻人珏迈过门槛,淡声开口反驳了她的提议。

    “多谢东家好意,但是我们也快行到地方了,今日便不久留了。”

    他如今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袍,面容虽显疲态,言语中透露出的去意却是决绝。

    女子语塞,依依不舍地将几人送至屋外,目送着两位贵人上到马车之中。

    她靠在那扇大开的木门边上,一双丹凤眼微眯,目光黏腻于队伍之首那张俊美的面容之上,唇边忽而绽放出一个笑来,抬手轻挥手中的莲花绣帕,俏声言道:“既是如此,那只能祝郎君一路顺风了。”

    她这话虽是好听,言语间却透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闻人珏回首瞥她一眼,抬手下令,提声道:“启程。”

    马车缓缓驶动,坐于车中的季书瑜垂下手臂,将拉开的一角竹帘重新放下,收回视线凝眸沉思。

    王氏闭眼休憩,默了半晌,忽而出声道:“队伍连行了几日,珏儿身体恐有些不大爽利,估摸是方才被雨淋的缘故……去请他进到马车中,再传医师过来替他把脉看看吧。”

    马车只她们二人,这话是对谁说的自然不言而喻。

    看样子,王氏亦是瞧出了闻人珏此刻的不对劲。

    季书瑜思忖片刻,颔首应声,起身往马车外头同侍女传话。

    片刻后,那着长袍的公子调转了马头,从容徐缓地往后方马车这边过来了。

    他把持着缰绳,控制住身下马匹的速度与马车并行。一边直视着前方道路,一边漫不经心地同马车内的人低声交谈。

    竹帘半敛,随着马车的挪动微微摇晃,露出靠近窗边的一张美人面来。

    余光瞧到一抹水绿色的身影,闻人珏侧首,眯眼打量着她,一边含笑同那妇人回话,言道:“伯母无需担心珏,方才于客栈中已命人来把过脉了,不过是近日有些劳累,待到庙中歇息一晚便无事了。”

    那美人乌发挽作妇人髻,露出的一截雪项纤细白皙,脊背笔直若清秀玉竹,一双长翎睫羽垂落,正专心致志地为王氏沏茶。

    双手若蝶舞般灵活,煮茶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漂亮。却是对窗外之人如视无物,全然不曾向外头投来一瞥。

    “你如今身子不适,方才何不留下来歇息一晚再走?哎……你这孩子,总角之年时嘴巴尚且如抹了蜜一般甜,见谁都亲。如何长大了反倒与策儿一般,成了个锯嘴葫芦,就连身子不适都不肯与伯母说?”

    王氏坐起身来,蹙眉嗔怪道。

    闻言,闻人珏唇边笑意浅淡些许,回道:“伯母的好意,珏明白,左不过灵岩寺便在前头,再行一夜路便能抵达,您无需为珏担忧。”

    不过随意言语几句,闻人珏再次拒了王氏的热情邀请,挥鞭打马又往队伍前头去了。

    耳畔马蹄声哒哒而去,季书瑜沏完茶水,将瓷盏放于桌案之上晾着。终是不动声色地抬目往窗外望去,视线之中只余一角紫色衣袍于风中飘扬,之后便再是瞧不见了。

    闻人珏全然不顾队伍中府兵们的怨声,执意夜行赶路,其中缘故能是为何?

    敏锐狡猾如他,应也是发觉这客栈颇有些蹊跷,却因眼下状态不佳,无暇应对,方才这般急着脱身罢了。

    ……

    只是,误惹了蛇穴,他们往后当真还能轻易将其甩脱么。

    *

    马车于次日午时方才驶入香山,一行人呼吸雨后清润潮湿的空气,一扫心间积攒多日的郁气,惊叹地赏这漫天飞舞的红叶。

    灵岩寺坐落于苍翠的山腰之间,以十里红枫为著名之景。每逢眼下时节,秋风乍起,枫叶似燃烧的火焰染红了整片山林。远远望去,只觉那一片片红云若于天际翻滚,映照着整片天地,美的宛若一幅浓彩涂抹的画卷。

    四周古树参天,枝叶繁茂,巍峨宝殿于晨雾中若隐若现,透露出一种神秘而庄严的气息。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悠扬梵钟声,穿过山间的每一处角落,仿佛诉说着古老的旧事,气氛极为宁静祥和。

    阳光透过叶簇的缝隙洒在石阶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照亮了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案,每一片图画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禅意。

    几名僧人立于其上,身上袈裟上皆落着几片红叶,看模样已是等候多时。

    府兵取了信物与他们瞧过,僧人双手合十,朝着高坐于马背上的闻人珏行了个礼,回身引着队伍进到寺中。

    众府兵们被领着前往后方的院落中安置,车内的两位女眷则需先行拜会庙中住持,下了马车朝着那座巍峨宝殿的方向而去。

    闻人珏思忖片刻,亦跟随在侧,陪同二人前往。

    殿门大敞,淡淡的檀香味充斥于鼻间。微暖的阳光直射而入,照亮了殿内供奉的巨大佛像,其面容慈悲,肃穆庄严,唇角微扬若噙浅笑迎接着每一位到访的信徒香客。

    穿着袈裟的僧人们于殿中摆弄着各类法器,下方有诸多香客或站或坐,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低声祈祷,面上皆流露出如出一辙的虔诚与敬畏的神情来。

    殿内每处角落都充满了宁静庄严之感,踏入其中,便觉尘世喧嚣悉数抛却于脑后,聆听耳畔那道梵音,轻易便能感受到那份来自内心深处的平静。

    三人于佛堂中等候了约莫一刻钟,庙中住持方才踏过门槛,向他们徐步而来。

    但观他容貌清瘦,轮廓瘦削分明,眉宇间透露出一股慈悲与庄严。双眼深邃而明亮,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经过岁月的打磨更显得沉稳而坚韧。

    “原是闻人夫人,当真是许久未见了。祝几位贵客六时吉祥,福慧增长。”

    住持双手合十于胸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深不可测的气质,就像一座静谧的山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心无挂碍,自在安详,与世无争却又散发着强大气场,令人不敢有丝毫的冒犯与不敬。

    见他出现,王氏面上流露出的些许不耐方才尽数褪去,朝他含笑言道:“上次到访乃是年前的秋日,确实有许久不见了。今朝我携新妇前来诵经祈福,欲小住几日,之后叨扰了住持,还请您多担待才是。”

    住持闻言颔首,目光于后头的年轻男女面上扫过,同几人抬掌示意,道:“几位贵客千里迢迢从兰州赶来,诚心可照,天意如愿。招待三位乃是老衲分内之事,还请往这边来。”

    言罢,几人跟着住持绕过佛像,朝着挨于一侧的偏殿而去。

    那通往偏殿的道路颇有些隐蔽,需绕过多重障碍物方才能够抵达至终点。通过一片长而黑暗的空间,眼前忽而一片光亮,季书瑜眯起眼,适应了一番这强光,方才抬首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

    但见小殿中同样立着一尊佛像,只是其上头以一块红绸盖住,并不能看见底下的模样。堂间亦无其他香客,底下香炉干净无灰,异常整洁。

    解读出了几人眼中的疑惑,住持解释道:“夫人来过寺中数次,捐了不少香火钱,曾解了庙中燃眉之急。因而庙中专为贵客开辟了一间小殿,此处较正殿更为清静,夫人日后便可常来此处礼佛。”

    闻人珏斜倚于壁上,闻言一双桃花眼微眯,眼底透露出一丝暗色。但因着脑中传来的阵阵刺痛,心情不佳,一时懒得开口同人刨根问底。

    是以,几人也错过了眼下这最好的寻求解答的时刻。

    王氏闻言亦是愣怔,言道:“这如何使得……”

    她想要再问,住持却如有所料般,继续言道:“投桃报李罢了,还望夫人不要拒绝才是。”

    王氏思索片刻,想着几人往后还要于庙中久留,方才迟疑着应下了。

    “那便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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