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香山多阴雨,终日为朦胧青雾所笼罩,烟气叆叇下,甚少能望见明媚晴空。

    连绵烟雨滋润着青山草木,也将那枝头红枫打落,铺满一地湿红。那些鲜红的叶儿被风吹动,叶片舒展,宛如流淌的红池,波涛起伏间有种说不出的灵动。

    山地湿漉而泥泞,无数的水洼宛如明珠般镶嵌于其中。许是因着阴雨日出行不便,山门外近日再无新客前来礼佛,客堂间行走来往的亦俱是早已熟悉了的那几张面孔。

    王氏正与季书瑜于窗边对坐,二人一道赏着漫天枫雨,一边随意闲话着家常。

    中间小案上有数只银碟呈十字排开,放眼望去一片红绿相映,每道菜肴的色泽皆是十分鲜亮。

    灵岩寺不仅求子灵验,其所独有的素斋样式于大江南北亦是独树一帜。例如以素料仿制荤食的“素烧鸡”、“翡翠蟹粉”、“银菜鳝丝”、“红梅虾仁”等等,这些菜肴不仅样式新颖,且在色香味型上皆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边上另有素糕为辅,如玫瑰牡丹、苹果细酥、蜜枣油丝等等,入口干脆爽口,尝来叫人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而素斋中又以精工细作的罗汉斋最是闻名于外。菜肴中由笋尖、竹荪、腐竹、银杏、草菇、花菇等十八道素料为原料进行烹饪,寓意为十八阿罗汉,饱受香客们的赞誉。

    将一块鲜美的脆笋吞咽下肚,王氏惬意地轻叹出口长气,出声感叹此地果真是座宝山。不说秋景如诗如画,田地间生长出的菜蔬亦是聆听佛音而长成,因此或多或少都沾染些许灵气。

    她连续食用了几日的素斋,觉得耳清目明不少,身子骨亦是舒坦许多,就连阴雨天时惯会折磨她的头风也甚少再发作了。

    “这些素斋可都是宝贝,你也多用些,待回了兰州可是再难寻到这样的好物了。”王氏夹了颗蜜枣放入季书瑜碗中,轻叹道,“灵岩寺当真是块宝地,眼下这般舒坦的日子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便好了。”

    季书瑜闻言抬首,温声回她道:“娘既是喜欢此地的清净,何不若多留一个月,横竖有儿媳一直陪着您,必然不会叫您感到寂寞孤单。”

    王氏持着筷箸的手微顿,目光不着声色地落于她小腹上,面容隐约淡了些许笑意,叹了口气,言道:“知晓你孝顺,娘方才不过随意言语几句而已,你听听便是了,不必当真。说来你们夫妻二人也才成婚两月有余,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次带你同来祁春祈福,我眼下倒真开始有些怀疑,走着一趟到底是否有益于你们夫妻二人间的相处……罢了,你切记往后不可为任何缘由而怠慢了他,策儿是你的夫婿,是要同你携手度过一辈子的人。你须万事以他为重,时刻挂念他,爱护他。”

    她话中有话,其中深意隐隐指向出远门前夫妻间莫名有些僵持的状态。

    耐心地听完她这一番话,季书瑜面上带出一抹笑容,垂首温顺地应下,言道:“儿媳都明白的,请娘放心。”

    王氏抬眸瞧她一眼,点点头,不再肯多言。

    待用完了早食,两人方才动身,准备往宝殿而去。

    *

    宝炉连天燃碧烟,檀香流火馥横波。

    偏殿中,各个墙角处皆零星摆放着几根火烛,光线昏暗,令人难以清晰视物。唯余佛台前燃着成片小烛,光亮极盛。

    香炉中燃着的是僧人们依着古籍名方调制成的檀香,其气味温厚绵重,于清心宁神、排除杂念很有益处,尤其得王氏喜爱。因而每每于听住持布道前,她都会特意点上几支,又靠近青铜香炉而坐。

    佛台之下,季书瑜发无钗饰,着一身朴素的鹅黄束腰裙跪坐于软垫上,面容沉静地净手煴香。

    一刻钟后,殿外方才传来稳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的珠串滑动的动静,逐渐向殿正中靠近。

    “住持来了。”

    季书瑜正好整理完了经卷,闻声回首望去,不想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往日那张肃穆的老者面容。

    她神情微顿,忙改了口,道:“原来是小师父。”

    来人正是尘卿。

    他面含浅笑,双手合十朝二人施了一礼,又见她面有讶色,方才从容地解释道:“师傅受人所托需下山布道十日,因而今日便由贫道来为二位施主讲经。”

    “那便有劳师父了。”季书瑜起身回了个礼,面上笑容得体,却于心中忍不住犯起嘀咕。

    按理说,两位僧人年纪差异这般大,足音应是十分好辨的,可为何方才她却是毫无发觉来人竟不是主持?

    难不成是因为许久不曾锻炼武艺,导致五感下降,耳力亦不复往昔那般灵敏了么?

    尘卿于一侧的软垫落座,待仔细问过二人之前听讲的进度,方才挽袖从书堆中取出一卷《华严经》展开,平摊于小案上。

    “那今日便接着讲华严经吧。”

    修长的指节翻动经卷,发出几许窸窣轻响,青年乌眸低垂,温声轻诵着经文。

    那两片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启张,隐约得见其内的皓齿与红舌,白皙肌肤于明亮烛光下更是显得细腻如瓷,整个人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唇红齿白,异常漂亮。

    先前看来分明只是寻常容貌,如今于灯下细观,倒是显露出一种别致的清隽俊美来。

    古话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季书瑜自然也知晓‘灯下美人’乃是因光线朦胧而产生的一种错觉,因而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更不为自己这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感到异常。轻舒出口长气后端正了坐姿,抛却那些繁杂思绪,专心致志地听尘卿诵经。

    “经云,言常随佛学者,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何况王位,城邑聚落,宫殿园林,一切所有,及余种种难行苦行,乃至树下成大菩提。”

    青年不染俗世浮杂,淡雅如水,清净如风。声若明澈山泉般清透,涓涓流入于听者心间,令人心旷神怡。

    话音顿住,尘卿长睫微抬,忽而提问二人,言道:“尘世之孝有三,一乃承欢侍彩,二乃登科入仕,三乃修德励行而成圣贤。可出世间之孝却只有一种,并为前三孝皆不能够比拟之大善。两位施主可知,此孝为何?”

    二人凝眸沉思,迟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不出所料,皆是被他温声给否决了。

    王氏好奇地问道:“师父,那究竟是何孝?”

    尘卿并未多卖关子,双手合十,为二人解答,道:“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所以,应是劝双亲修学净土法门,使之将来能往生净土,莲胎托质,亲觐弥陀,永脱轮回苦趣,得享无量光寿之乐,凡为人子要报答亲恩,能在这件事上尽心既为大孝。”

    王氏将此番话语细细思索,心中有些意动,面上却略有迟疑,“可家严与家慈皆已年迈,要做到这些,却是有些难……”

    青年身着袈裟端坐于佛台之下,面上神情无悲无喜,为台前烛光暖光投落于周身,宛若悲天悯人的神祇。

    “施主莫忧,其实还有他解。大德菩萨曾刺血为墨,以缮写血经作为回馈,祈愿诸天神佛加持天下父母都能得以福寿安康,吉祥如意;同时也将此回向于一切受痛苦、病苦折磨的众生,祈愿众生永无病安隐,身心安乐,早悟兰因,以证菩提。因而佛中信徒心若虔诚,亦可刺血为墨书写血经,以报父母、佛陀与众生之恩惠。”

    殿外传来梵钟的回响声,应和着偏殿内青年僧人柔和的话音,如若一支意蕴悠长的无词之乐于人心间回荡,迟而不去,令人神往。

    “菩萨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王氏面上露出些许痴迷之态来,忍不住连声叹道,“妙哉,这当真是大善,不知师父可否领我一试?”

    尘卿顿住了话音,双目若为晴日秋水所照,隐隐泛有潋滟之光。

    闻言含笑望向她,颔首答道:“那是自然,夫人佛缘深厚,于经中感悟菩提心,欲抄写血经祈福,这般灵善,实为难得,真令贫道心生敬意。”

    言罢,他目光微转,又对上了季书瑜的视线。

    唇边含笑,言道:“这位施主心若玲珑,瞧着亦是颇有慧根之人。不若也一同试试以血书写佛经,为天下众生祈福,可好。”

    虽是问句,可话语间却是隐约透露出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来。

    尘卿长睫轻抬,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双目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女子的面容。

    那眉眼间浮现出的专注神情,含笑同她说话时的温柔模样,全都像极了一个人。

    是谁呢……

    鼻间充斥着馥郁的檀香气味,本是用以清思宁神、排除杂念之物,可季书瑜的思绪却于此刻莫名浑浊起来。

    望着那双宛若含情的笑眼,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稀里糊涂应下了尘卿的‘邀请’。

    “……妾身愿意一试。”

    尘卿闻言温柔地对着她弯眸一笑,令两人于此地等候片刻,起身往殿后去取取血用物去了。

    殿门半开,于缝隙间袭来的一缕凉风寒冷阴森,待季书瑜回过神来,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应下的到底是件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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