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馒头店门口有颗梧桐树，是我们搬过来的那一年种的，那时候它比六岁的我还矮一截。它是我跟姜延其“结婚承诺”的见证人。
姜延其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会保护我一辈子的时候。我问他，那我们会结婚吗？六岁的姜延其握着拳头，郑重点头，“会，等那颗梧桐树高过我，我们就结婚。”
我高兴地眉开眼笑，以为这辈子妥当了。
结果那颗梧桐树没过两年就超过了姜延其，甚至在之后的五六年，玩命似地蹿到了十几米。我们的结婚承诺自然不了了之。
那时候多无知啊 ，以为比自己矮的树很难超越自己，以为誓言这种东西很容易就可以守护。那时候又是多快乐啊，即便只是一句无踪无影的承诺，就期待每一个明天。
可如今姜延其死了，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个事情，但事实上我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所以现在我要期待些什么呢？期待我满嘴巴的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灌满我的肺；期待寒冷能够让咽喉痉挛，大脑窒息；期待我能够永远记得身边那些一个个离我而去的人们，期待我们能够重逢或者通通忘记.....
“洛嘉，醒醒......洛嘉，睁开眼....”
听清楚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美梦再次落空了。又是败这个许易扬所赐。
剧烈的咳嗽之后，是突如其来的冷，我抱住发抖的自己，忽地发觉整个人蜷缩在许易扬怀里，我艰难地抬起胳膊推开他，后知后觉般动作粗鲁地擦拭起自己的嘴唇。
许易扬扯过不远处的外套使劲扣到我肩上，冷嘲道：“你想得美。”
万幸。我停下手，哆嗦着嘴唇重重呼吸。
其实也没什么嘛，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残暴，冷而已，窒息而已。我爸就是点背，别人捞起他之前，碰巧没留下最后一口气而已。
“以后想吊我，直接来，别整英雄救美这套，怪累的。”许易扬大咧咧地脱下身上的T恤，随手扔到一旁，大言不惭地发表着他的结论和意见。
我扯下他的衣服，仰起脸用眼神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现在也不流行殉情那套，”他把两手撑在身体旁，侧过头看我，“你要真想殉情，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十月天的空气中，冰冷刺骨，我扭曲着脸瞪着眼前的这个人。楼顶的一小方天窗投进一束光，那束薄如蝉翼的光洒在许易扬傲人的下颌线上，透着一股薄凉气息。
这个人，没有心。
“恨我？”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温度，就像问“吃没吃饭”一样随意，边说边轻松地站起来，额前碎发滴落的水七零八落地撒向我的脸。
我知道我现在处于完全劣势状态，他带着那一池欢畅的妖孽，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颓败。这真让我受不了，我咬着牙默默使劲，一手抓住裤腿，一手撑住地面，试图把自己拽起来，尝试了几次后，还是失败了。
筋疲力尽的我木讷地盯着眼前水渍涟涟的地面，和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渐渐丧失了愤怒的力气。我用冰凉的左手握住同样冰凉的右手，轻轻低喃，像说给他听，也像说给自己听：“那太浪费时间了。”
许易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站在我身侧像一颗坚实挺拔的树，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头顶投射来的那一束阳光。一片寂静中，我听到李牧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怎么了，嫂子，许哥，你们没事吧。”
我再次尝试起身，最终在李牧的搀扶下终于站了起来。面对比我高一个头的许易扬，我平静地扬起头，直视他的脸。
我一直没忘。
当我得知姜延其死了的那一刻，那种被愤怒和悲痛包裹成燃烧的炸弹，想要即刻陨灭，却自知只能活下去的痛苦。那种世界就在眼前天崩地裂，我却无法挽救，无从追责的绝望。
无人理解，无法体会。
于是我恶毒地想，我绝不能把错按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绝不能只惩罚自己。
“我不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湿重的衣服裹在身上，坠得我又累又冷，声音听上去微弱得有点发抖，让这句情绪饱满的话显得一点力度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在我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淡淡的一个字------“好。”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开来，撞得我眼泪差点涌出来。我咬住嘴唇，用力迈开脚步。
我心里深深地知道，无情如许易扬，也在执着着不该执着的执着。
毫不意外，落汤鸡般凄惨的我再次成为路人的谈资。人可真是八卦，好像不把别人的悲惨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生活就了无生趣似的。想到之前对路上边走边痛哭的女生产生的探究之心，自己也真是可恶。
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李牧，终于在路人的目光快要把我射穿的时候，鼓足勇气追到我身边，把他的外套披到我身上。
“嫂子，我送你回去吧，挺冷的。”
“叫我洛嘉吧。”我倦怠地说。
“洛嘉姐，你别走了在这等会吧，我找个车来。”
“不用了，”说话间走到了大马路上，我朝路边望去，那里果然停了一辆宾利。我停住脚步，把李牧的衣服拿下来，递给他，“谢谢你，李牧，我自己走就行。”
李牧欲言又止的时候，宾利车上下来一个人，雍容不迫，衣冠楚楚。
他迈着稳健的脚步走到我跟前，看着全身湿透的我，微微皱了一下眉，扫了身后的李牧一眼，“需要帮忙吗？”
我轻轻地摇头。
“那走吧。”他自然地握住我的手腕，牵着我走向车边。
期间，我回了一次头，看到李牧站在那里，目光复杂。透过他的目光，我看到十几分钟之前那个神勇的我，抱着必赢的心斗争了一场必输的比赛。
可这场比赛的输赢又是谁定义的呢，我以为我爸死在水里，我落入水的手中，也必死无疑，可我再一次活过来了。在一次次险境中，活过来的总是我，谁又能说我输了呢？
谁都不能，除非我自己认输。
别这么看我了，姜延其，既然你把我留下来了，我不会轻易认输的。
上车后，他从后座拿过一条小毯子递给我，又把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这才问我：“被欺负了？”
我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暖风吹过膝盖和脖子，渐渐觉得暖和。我靠到车窗上，低声呢喃：“没有，送我回家吧。”
他不再说话，拉下遮光板，车子平稳启动。
空气中弥漫着静谧，疲乏感侵袭而来，我闭上了眼睛，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宋城的场景。
医院里，奶奶在我苏醒后，不断跟我说着话，可我听不清，耳朵里满是呼吸机传来的我粗重的呼吸声。我伸手去摘嘴巴上那个碍人的东西，一只大手忽然伸出来按住了我。
奶奶身后探出一个男人的脸，深浓的眉毛，瞳仁深黑而明亮。
他对着我的眼睛说了句什么，我仍然听不见，但从他的眼神中我读懂了，他叫我不要动。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传给我一种莫名安定的力量，像镇定剂一样，缓慢而冷静地流淌在我血液里。我真的顺从地放下了手，乖乖躺好。
后来我知道，是宋城在那条不为人知的山路上，发现了那辆摔烂的摩托车，以及山坡下的我和姜延其。
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保护神姜延其，就在那天彻底迈出了我的生命。
像是老天吝啬的回馈，宋城就这样以救命恩人的形象闯入了我的生命，并在我此后跌宕无常的人生中扮演了最重要，也最致命的角色。
半梦半醒中，我回到了小时候。
六岁的我站在幼儿园小小的操场上，几个小朋友把我层层包围，边推搡我边无辜地问：“你没有爸爸妈妈了呀，他们是死了还是不要你了？”“你头上的疤哪来的，你奶奶打的吗？”......
小时候的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怂包，从他们围过来的第一秒我就开始哭，一直哭到他们不耐烦，伸手拽我的辫子，扯我的衣服，吼我别哭了。
姜延其就在这时候擎着扫把跑了过来，边跑边喊：“谁敢欺负洛嘉我打死谁！”
我心里一阵激动，慌张地期待着姜延其打死这群小孩。可悲剧发生了，许易扬突然出现在角落，手里拿着一个魔法棒一样的东西，指着姜延其大声咒念：“姜延其，立刻消失。” 然后姜延其就真的凭空消失了。
小朋友们幸灾乐祸地欢呼：“姜延其不见啦，姜延其不见啦...”
我一下惊醒了，身上的毯子像抛物线一样掀了出去。我嘲笑自己一惊一乍，抱歉地看向驾驶位，宋城的脸出现的一瞬间，我愣住了，这才意识到“姜延其不见了”这句话，是一件事实。
一股强大的悲凉紧紧扼住我的咽喉，上天怎么就这么残忍呢，让我在梦里都不得安宁。我默默把毯子捡起来，悄悄抹掉眼角的泪，坐直身体，这才发觉车子停在了一个四下无人的车库。
“这是哪？”
“我公司，在这稍等会。”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从手机中抬起脸，看向前方，随后下了车。
车头前，一个面容姣好，衣着精致的女人递给宋城一个袋子，笑着跟宋城攀谈起来，说话间漫不经心地看向车里的我。两个人没说多久，美女就离开了。
宋城上车递给我一个袋子，指了指右前方，“那有卫生间，去把衣服换了吧。”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说了句“谢谢”，火速下车走了出去。
我常常在辗转反侧的夜里反复地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坦然接受了宋城的照顾，嘴巴里客气着，心里却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我想着想着就不想想了。这些照顾啊，陪伴啊，付出啊，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迟早都会走的。
像我爸一样，像姜延其一样。
好像姜延其走了以后，我对什么都不那么坚决了。
姜延其没有带走我，可到底是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比如，热情；比如，自尊；比如，忠贞。
宋城把我送到楼下后，没有立刻离开。我迎着他的目光，问：“你想上去吗？”
他反问：“你想吗？”
我望着他说不上期待还是挑衅的眼神，没有说话。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上去吧，洗个澡休息一下，别着凉了。”
我回了一个“好”，身子转到一半的时候，被拉进一个怀抱。宋城附在我耳边，轻柔低缓地说：“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在。”
我任由他抱着，无意识地盯着车窗上倒影出的自己模糊不清的脸，没有回话。很快他放开我，挥挥手走了。
“我什么都不需要啊。”其实我很想这样回答他，可总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我想要开口的瞬间，南辕北辙又细细密密地堆积起来，堵在了嗓子眼。我试图中细枝末节中扒拉出一个突破口，可找着找着，就不想找了，也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等电梯的时候，正赶上保洁阿姨从工作间出来，她偏着头望了望我走来时一路的鞋印，微微皱了一下眉，回过头还是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
“小妹，头发怎么都湿了，去游泳了吗？好久没过来住啦？”
我抱歉地笑笑，称回老家了，余光瞄着显示屏缓慢跳动的数字，心里荒荒凉凉地祈祷千万别问到那个问题。
“你男朋友呢，好帅的嘞，那小伙子。”
果不其然，上天始终听不到我的心声。窗外的天适时暗了下来，电梯“叮”的一声后，徐徐展开它的怀抱。你看看这老天爷，总在我不再需要的时候，为我展现仁慈。
我踏进电梯，回过身，面对阿姨询问的目光，按下23，抬眼对上她的视线，两秒后，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电梯门咚地紧紧合上。
“他死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从我的太阳穴徐徐滑过，我不确定那是汗还是水，我只知道说完那个三字后，我的身体像崩断的弦一样，瘫软在地。
胸腔里涌上来一股腥味，慢慢经过喉咙，直逼我的眼。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猩红的眼睛，终于承认，我输了，我承受不来的。
姜延其。
许易扬真的说错了，出事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死的。可上天偏偏让我活下来了，是它的失误对吗？所以它要折磨我，逼我乖乖就范，是不是？姜延其你告诉它，我会认错的，再等一等好吗，至少别让我在那些人面前那么狼狈，再等一等我可以吗？
呜咽声快要发出来的时候，我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电梯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直直地立在我面前，我张大眼睛，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姜延其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会保护我一辈子的时候。我问他，那我们会结婚吗？六岁的姜延其握着拳头，郑重点头，“会，等那颗梧桐树高过我，我们就结婚。”
我高兴地眉开眼笑，以为这辈子妥当了。
结果那颗梧桐树没过两年就超过了姜延其，甚至在之后的五六年，玩命似地蹿到了十几米。我们的结婚承诺自然不了了之。
那时候多无知啊 ，以为比自己矮的树很难超越自己，以为誓言这种东西很容易就可以守护。那时候又是多快乐啊，即便只是一句无踪无影的承诺，就期待每一个明天。
可如今姜延其死了，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个事情，但事实上我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所以现在我要期待些什么呢？期待我满嘴巴的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灌满我的肺；期待寒冷能够让咽喉痉挛，大脑窒息；期待我能够永远记得身边那些一个个离我而去的人们，期待我们能够重逢或者通通忘记.....
“洛嘉，醒醒......洛嘉，睁开眼....”
听清楚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美梦再次落空了。又是败这个许易扬所赐。
剧烈的咳嗽之后，是突如其来的冷，我抱住发抖的自己，忽地发觉整个人蜷缩在许易扬怀里，我艰难地抬起胳膊推开他，后知后觉般动作粗鲁地擦拭起自己的嘴唇。
许易扬扯过不远处的外套使劲扣到我肩上，冷嘲道：“你想得美。”
万幸。我停下手，哆嗦着嘴唇重重呼吸。
其实也没什么嘛，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残暴，冷而已，窒息而已。我爸就是点背，别人捞起他之前，碰巧没留下最后一口气而已。
“以后想吊我，直接来，别整英雄救美这套，怪累的。”许易扬大咧咧地脱下身上的T恤，随手扔到一旁，大言不惭地发表着他的结论和意见。
我扯下他的衣服，仰起脸用眼神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现在也不流行殉情那套，”他把两手撑在身体旁，侧过头看我，“你要真想殉情，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在十月天的空气中，冰冷刺骨，我扭曲着脸瞪着眼前的这个人。楼顶的一小方天窗投进一束光，那束薄如蝉翼的光洒在许易扬傲人的下颌线上，透着一股薄凉气息。
这个人，没有心。
“恨我？”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温度，就像问“吃没吃饭”一样随意，边说边轻松地站起来，额前碎发滴落的水七零八落地撒向我的脸。
我知道我现在处于完全劣势状态，他带着那一池欢畅的妖孽，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颓败。这真让我受不了，我咬着牙默默使劲，一手抓住裤腿，一手撑住地面，试图把自己拽起来，尝试了几次后，还是失败了。
筋疲力尽的我木讷地盯着眼前水渍涟涟的地面，和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渐渐丧失了愤怒的力气。我用冰凉的左手握住同样冰凉的右手，轻轻低喃，像说给他听，也像说给自己听：“那太浪费时间了。”
许易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站在我身侧像一颗坚实挺拔的树，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头顶投射来的那一束阳光。一片寂静中，我听到李牧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怎么了，嫂子，许哥，你们没事吧。”
我再次尝试起身，最终在李牧的搀扶下终于站了起来。面对比我高一个头的许易扬，我平静地扬起头，直视他的脸。
我一直没忘。
当我得知姜延其死了的那一刻，那种被愤怒和悲痛包裹成燃烧的炸弹，想要即刻陨灭，却自知只能活下去的痛苦。那种世界就在眼前天崩地裂，我却无法挽救，无从追责的绝望。
无人理解，无法体会。
于是我恶毒地想，我绝不能把错按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绝不能只惩罚自己。
“我不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湿重的衣服裹在身上，坠得我又累又冷，声音听上去微弱得有点发抖，让这句情绪饱满的话显得一点力度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在我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淡淡的一个字------“好。”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开来，撞得我眼泪差点涌出来。我咬住嘴唇，用力迈开脚步。
我心里深深地知道，无情如许易扬，也在执着着不该执着的执着。
毫不意外，落汤鸡般凄惨的我再次成为路人的谈资。人可真是八卦，好像不把别人的悲惨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生活就了无生趣似的。想到之前对路上边走边痛哭的女生产生的探究之心，自己也真是可恶。
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李牧，终于在路人的目光快要把我射穿的时候，鼓足勇气追到我身边，把他的外套披到我身上。
“嫂子，我送你回去吧，挺冷的。”
“叫我洛嘉吧。”我倦怠地说。
“洛嘉姐，你别走了在这等会吧，我找个车来。”
“不用了，”说话间走到了大马路上，我朝路边望去，那里果然停了一辆宾利。我停住脚步，把李牧的衣服拿下来，递给他，“谢谢你，李牧，我自己走就行。”
李牧欲言又止的时候，宾利车上下来一个人，雍容不迫，衣冠楚楚。
他迈着稳健的脚步走到我跟前，看着全身湿透的我，微微皱了一下眉，扫了身后的李牧一眼，“需要帮忙吗？”
我轻轻地摇头。
“那走吧。”他自然地握住我的手腕，牵着我走向车边。
期间，我回了一次头，看到李牧站在那里，目光复杂。透过他的目光，我看到十几分钟之前那个神勇的我，抱着必赢的心斗争了一场必输的比赛。
可这场比赛的输赢又是谁定义的呢，我以为我爸死在水里，我落入水的手中，也必死无疑，可我再一次活过来了。在一次次险境中，活过来的总是我，谁又能说我输了呢？
谁都不能，除非我自己认输。
别这么看我了，姜延其，既然你把我留下来了，我不会轻易认输的。
上车后，他从后座拿过一条小毯子递给我，又把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这才问我：“被欺负了？”
我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暖风吹过膝盖和脖子，渐渐觉得暖和。我靠到车窗上，低声呢喃：“没有，送我回家吧。”
他不再说话，拉下遮光板，车子平稳启动。
空气中弥漫着静谧，疲乏感侵袭而来，我闭上了眼睛，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宋城的场景。
医院里，奶奶在我苏醒后，不断跟我说着话，可我听不清，耳朵里满是呼吸机传来的我粗重的呼吸声。我伸手去摘嘴巴上那个碍人的东西，一只大手忽然伸出来按住了我。
奶奶身后探出一个男人的脸，深浓的眉毛，瞳仁深黑而明亮。
他对着我的眼睛说了句什么，我仍然听不见，但从他的眼神中我读懂了，他叫我不要动。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传给我一种莫名安定的力量，像镇定剂一样，缓慢而冷静地流淌在我血液里。我真的顺从地放下了手，乖乖躺好。
后来我知道，是宋城在那条不为人知的山路上，发现了那辆摔烂的摩托车，以及山坡下的我和姜延其。
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保护神姜延其，就在那天彻底迈出了我的生命。
像是老天吝啬的回馈，宋城就这样以救命恩人的形象闯入了我的生命，并在我此后跌宕无常的人生中扮演了最重要，也最致命的角色。
半梦半醒中，我回到了小时候。
六岁的我站在幼儿园小小的操场上，几个小朋友把我层层包围，边推搡我边无辜地问：“你没有爸爸妈妈了呀，他们是死了还是不要你了？”“你头上的疤哪来的，你奶奶打的吗？”......
小时候的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怂包，从他们围过来的第一秒我就开始哭，一直哭到他们不耐烦，伸手拽我的辫子，扯我的衣服，吼我别哭了。
姜延其就在这时候擎着扫把跑了过来，边跑边喊：“谁敢欺负洛嘉我打死谁！”
我心里一阵激动，慌张地期待着姜延其打死这群小孩。可悲剧发生了，许易扬突然出现在角落，手里拿着一个魔法棒一样的东西，指着姜延其大声咒念：“姜延其，立刻消失。” 然后姜延其就真的凭空消失了。
小朋友们幸灾乐祸地欢呼：“姜延其不见啦，姜延其不见啦...”
我一下惊醒了，身上的毯子像抛物线一样掀了出去。我嘲笑自己一惊一乍，抱歉地看向驾驶位，宋城的脸出现的一瞬间，我愣住了，这才意识到“姜延其不见了”这句话，是一件事实。
一股强大的悲凉紧紧扼住我的咽喉，上天怎么就这么残忍呢，让我在梦里都不得安宁。我默默把毯子捡起来，悄悄抹掉眼角的泪，坐直身体，这才发觉车子停在了一个四下无人的车库。
“这是哪？”
“我公司，在这稍等会。”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从手机中抬起脸，看向前方，随后下了车。
车头前，一个面容姣好，衣着精致的女人递给宋城一个袋子，笑着跟宋城攀谈起来，说话间漫不经心地看向车里的我。两个人没说多久，美女就离开了。
宋城上车递给我一个袋子，指了指右前方，“那有卫生间，去把衣服换了吧。”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说了句“谢谢”，火速下车走了出去。
我常常在辗转反侧的夜里反复地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坦然接受了宋城的照顾，嘴巴里客气着，心里却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我想着想着就不想想了。这些照顾啊，陪伴啊，付出啊，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迟早都会走的。
像我爸一样，像姜延其一样。
好像姜延其走了以后，我对什么都不那么坚决了。
姜延其没有带走我，可到底是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比如，热情；比如，自尊；比如，忠贞。
宋城把我送到楼下后，没有立刻离开。我迎着他的目光，问：“你想上去吗？”
他反问：“你想吗？”
我望着他说不上期待还是挑衅的眼神，没有说话。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上去吧，洗个澡休息一下，别着凉了。”
我回了一个“好”，身子转到一半的时候，被拉进一个怀抱。宋城附在我耳边，轻柔低缓地说：“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在。”
我任由他抱着，无意识地盯着车窗上倒影出的自己模糊不清的脸，没有回话。很快他放开我，挥挥手走了。
“我什么都不需要啊。”其实我很想这样回答他，可总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我想要开口的瞬间，南辕北辙又细细密密地堆积起来，堵在了嗓子眼。我试图中细枝末节中扒拉出一个突破口，可找着找着，就不想找了，也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等电梯的时候，正赶上保洁阿姨从工作间出来，她偏着头望了望我走来时一路的鞋印，微微皱了一下眉，回过头还是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
“小妹，头发怎么都湿了，去游泳了吗？好久没过来住啦？”
我抱歉地笑笑，称回老家了，余光瞄着显示屏缓慢跳动的数字，心里荒荒凉凉地祈祷千万别问到那个问题。
“你男朋友呢，好帅的嘞，那小伙子。”
果不其然，上天始终听不到我的心声。窗外的天适时暗了下来，电梯“叮”的一声后，徐徐展开它的怀抱。你看看这老天爷，总在我不再需要的时候，为我展现仁慈。
我踏进电梯，回过身，面对阿姨询问的目光，按下23，抬眼对上她的视线，两秒后，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电梯门咚地紧紧合上。
“他死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从我的太阳穴徐徐滑过，我不确定那是汗还是水，我只知道说完那个三字后，我的身体像崩断的弦一样，瘫软在地。
胸腔里涌上来一股腥味，慢慢经过喉咙，直逼我的眼。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猩红的眼睛，终于承认，我输了，我承受不来的。
姜延其。
许易扬真的说错了，出事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死的。可上天偏偏让我活下来了，是它的失误对吗？所以它要折磨我，逼我乖乖就范，是不是？姜延其你告诉它，我会认错的，再等一等好吗，至少别让我在那些人面前那么狼狈，再等一等我可以吗？
呜咽声快要发出来的时候，我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电梯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直直地立在我面前，我张大眼睛，踉跄地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