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道的窗户刮来一阵风,萧瑟的秋风,寒栗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我的全身。

    我一向不喜欢秋天。总觉得秋天是个非常冷漠的季节,不像夏天的热烈,不似冬天的冷酷。它只是存在着,不温不热,不咸不淡,却又肆无忌惮地刮着不近人情的风,像要把人的心都给吹散。

    从前我说不喜欢秋天,姜延其都会温和地问我:“那要去南方玩几天吗,桂林景色不错,苏杭也可以。还是想出国,澳大利亚,新西兰都不错,想去哪我安排。”

    每每这时候,许易扬都会跳出来打断姜延其的话,“出什么国,费那劲。不喜欢就不过秋天,明儿咱穿着比基尼上街,过夏天,怎么样?洛嘉。要不去新世界买两件羽绒服,再套上军大衣,过冬天怎么样?就是不过秋天,不喜欢嘛。”

    “要不光着,咱这么好的身材不给人看多可惜,光着,你哥我肯定陪你一起,我按着姜延其也让他陪你,让他们看看咱们身材多好。”

    我就这么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他,脸色逐渐绷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姜延其则笑骂他滚。

    我们之间从不谈感情,却也有过一些好时光。现在我看着他暗沉的眸色里透着的狠厉,很难不让人相信,过去的那些愉快的时刻,是我的错觉。

    许易扬在电梯再次关闭的前一秒冲了进来,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把我推倒在电梯墙上,他低下头,看着艰难呼吸的我,眼神如刀般凌厉。

    他疯了是吗,他把我的姜延其害死了,现在还想来要我的命?我咬紧牙关,仰起脸使劲瞪他。

    我本来理直气壮无所畏惧,可他手下的力道丝毫没有松懈,反而加深了力度,颈部的压迫硬是逼得我眼泪流了出来。

    “你委屈?”他的身体压向我,脸逐渐贴近,“那死去的姜延其该有多委屈。”

    窒息感逐渐涌上来,耳膜在接受了他那句“姜延其多委屈”之后,撑起一道屏障,屏蔽了外界所有声音。大脑在一片空白前,我清晰地感觉到,眼泪顺着眼角汹涌而出。

    我以为可以藏得很好.....

    彻底窒息之前,他松开了手,我颓然坐到地上,流着泪大口大口地呼吸。逐渐扩大的视线中,出现许易扬那双同我一样水渍渍的鞋子,它灰头土脸,狼狈地、落魄地散着鞋带。

    瞧瞧,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去,何必与我自相残杀。我说过的我会认错的,再等一等不行吗?只要一年时间,或许用不了那么久。

    那个护士怎么说的,奶奶还有半年还是一年?我无意中听到的,没有听真切。在此之前,许易扬,别恨我了,也别逼我恨你。

    “怎么了这是?”电梯再次返回一楼,保洁阿姨惊讶地看着地上的我,又不断看向许易扬,随后定在我脖子上几秒,目光猛烈一转,惊恐地盯了许易扬一眼,退到一边去了。

    许易扬若无其事地再次按下23,电梯逐渐上升中,他沉着嗓子说:“以后你有的是机会作,耐心点,起码别让姜延其死不瞑目。”

    这要是放到以前,有人敢动我一根指头,哪怕对我凶一点,我都要跑到姜延其面前表演万般委屈。委屈,撒娇,耍赖这种把式不过是我在姜延其面前的行为习惯。

    而我现在,在被人动粗,威胁,无视之后,只会迅速把心封锁,任那些麻木的鲜血在夹角罅隙间不痛不痒地流出,流向我的身体各处,支撑这副躯体存活下去。

    我扶着墙站起来,冷冷地盯着那块闪着数字的小屏幕,一句话没说。

    一切都在腐朽,我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已然也发生了改变。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或许不是变了,而是恢复了。

    我生性冷漠,只不过经由了姜延其的爱,才变得暖和起来。姜延其不在了,我不过是恢复了本性而已。

    电梯再次停在了23楼,我扬起头大步走了出去。

    奇怪,今天这么精彩的一出戏,怎么就没有观众呢。如果有人观看了这一场“激情如火”的舞台剧,大概用不到明天就会被传诵开吧:23楼那个小姑娘,让一个男的掐着脖子按在墙上,光掉眼泪,也不敢反抗......估计是在外边沾花惹草的,让男的抓住了.....这女的漂亮了就是容易出事....

    再配上我跟许易扬情绪饱满的眼神戏,绝了。谁还不是个实力派呢。

    掏钥匙的同时,电话响了,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宋城低醇喑哑的嗓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我给奶奶买的东西,刚才忘了给你,稍晚点我让人送....”

    “到你家。”三个字忽地大声放了出来。

    顺着被掐举起来手腕,我看到莫名其妙被点亮的免提键,和手机后面那张危险信号满满的脸。

    许易扬直勾勾地盯着我:“洛嘉,你多少有点心吧。”

    “你一定要这样是吗?”我扯过胳膊,按掉手机,硬邦邦地说,“不管怎么说,是你先开始的,如果你没说那句倒霉透顶的话,或许......”

    “或许你也不会做的那么绝?”他冷笑一声。

    我心里一颤,脖子被他掐过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说的近似耳语。

    “快快,就这,23楼,1户。”保洁阿姨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从电梯间传来。很快,两个保安就出现在我跟许易扬面前,保洁阿姨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装怯作勇地指着许易扬喊:“就是他,要打死人啦!”

    保安举着警棍,看着面不改色的许易扬,不确定地问:“你打人了?”随后把目光转向我,上下打量着,“他打你了?”“看着没事啊。”两个保安面面相觑。

    “看那小妹脖子,就是他掐的!”保洁阿姨不死心地解释着。

    他们把目光放到我脖子上,我下意识用手捂了捂,眼光挪到许易扬脸上,猝不及防地跟他对视上了。

    “我俩闹着玩呢,两位大哥,没事,走吧辛苦你们了。”许易扬没有了刚才的冷清,语气里带着以往的轻佻,甚至还有点愉快。

    其中一个保安看了看比他高半个头的许易扬,点了点头。另一个向我确认:“真的?”

    几个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身上,空气中是蓄势待发的寂静,好像我下面说的话就是球场上决定生死的临门一脚。

    许易扬转回头,不紧不慢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莫名的期待。我沉了沉声,让口腔里的水份氤氲出雾气裹住喉咙,黯下眼睫,怯懦地说:“大哥,谢谢你们,我没事。”

    “一看就有事。”那位英勇的保安大哥迅速站到我跟许易扬中间,警棍横到他胸口,警告许易扬,“你先离她远点。”

    另一名保安趋炎附势地站到了他身边,一同敌视着许易扬。

    “他是不是威胁你了,小妹,别怕,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你。”保安大哥侧着脸跟我说话,眼神却一直放在许易扬身上。

    许易扬无奈地哼笑。

    “没有没有,”我赶紧解释,“他没把我怎么样,就是...”我心惊胆战地瞄了一眼许易扬,肯定地对保安大哥说,“真没事,你们走吧,真没事......”我把包抱到胸前,让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我早就说过,我是实力派。

    “我知道了,我们回去调监控。”保安大哥用警棍推了许易扬一把,“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得保证业主的安全。”

    许易扬的脸色沉了下来,厌烦地拨开跟前的棍子,低声咒骂:“服了,真能没事找事。”

    他上前一步,试图跟我面对面,被保安固执的身躯挡住,他没有坚持,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无表情地盯着我的脸,“洛嘉,姜延其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做的太过分,姜延其是死了,可我还活着。”

    对面住户的门慢慢打开,悄悄地探出一张脸,目光在我们几个人之间来回徘徊。我真想告诉他,别研究了,所有事情你们最后都会知道的,所有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天下,会让你们恍然大悟,然后毫无保留又发自内心地庆幸自己生的那么简单,活得那么普通。我说的这些“简单”和“普通”都是褒义词,真的。

    下巴上挂着的那滴泪不断地搔痒着我的皮肤,我轻轻地抹掉它,抬起头,回答他:“闭上嘴吧,你闭上嘴就没那么多事了。”

    我说的多对呀,简明扼要,他不多那一句话,哪来这么多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安然接受吧,再多嘴,不一定又会出什么事情。一语成谶这个词,是会反复利用的好吗?我只是好心提醒他。

    可我忘了,许易扬是那么暴戾的一个人,是会因为别人一句不走心的脏话,把人整个车撞翻的暴烈。他自然也忘了,姜延其的事故,是从他那句口嗨开始的。虽然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他抓着保安的肩膀,轻而易举地把他甩到一旁,站到我跟前。在保安试图从新回到原地时,被他抓拽住衣领,一把扔到了另一个保安身上。再度上前时,被他凶狠的眼神喝住了。

    “了不起。”他对着我摇头,“洛嘉,咱们,走着瞧?”

    我看着地上两个狼狈的好心人,用力握住手里的包,直视许易扬的眼:“好。”

    保安大哥们尴尬地不敢看我,赌气一般对许易扬说:“这位先生,麻烦你配合我们走一趟。”

    许易扬瞧都没瞧他们一眼,毫不畏惧地走了。对面的男人在许易扬转身的瞬间关上了门,保安大哥们你推我让地跟在许易扬身后,保洁阿姨也不知道何时没了踪影。

    窗外的风停了,世界都安静下来。

    还要怎么折腾呢?许易扬,安静过你的日子不好吗?我都不打算跟你计较的,你非来招惹我。那就来吧,我真没什么好怕的了,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心里深深地叹气,随手把手机扔到茶几上,蜷腿缩进沙发里,盯着天花板发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晚上七点,夜幕早已拉开,我在黑暗中看着透过窗子折射到天花板上的月光,再一次告诉自己:“姜延其死了,我还活着。”

    我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候发现,我原来是那么的坚强。那年我爸去救落水的小孩时,我在岸上兴高采烈地等着,等待我爸成为英雄,被全场欢呼的瞬间。可等到最后,等来的却是我爸变成一具毫无知觉的躯壳,被人像拖死狗般拖上来。我看到他本来就开始发福的肚子涨得老高,全身发白又发灰,脸上倒是平静安详,但并不好看。

    捞他上来的人摇摇头,对周边的人说,“不行了,没救了,打电话吧。”

    那时候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小步一小步但坚定地走上前,看着我爸鼓包的肚子,自言自语:“得把水按出来吧。”我伸手拽住那叔叔的胳膊,脸仍然朝向我爸,“叔叔,帮我爸把水按出来吧,我看电视上都是这样的,把水按出来他就醒了。”

    那叔叔慌张地转过我的身子,往外推,朝人群中喊:“怎么让孩子在这看着,赶紧来个人把孩子抱走!”

    真的有个人过来把我抱起来就跑,我急得胡乱抓挖他的脸,大喊:“按水啊,你们按水啊倒是,你们不按我去按。”

    我发誓,直到确定我爸真的死了,我都没有哭过,我是说没有大哭过。尤其是我爸待在水晶棺里的那三天,我奶我妈天天哭得不成行,我想我怎么也得哭两声以示悲伤,我努力了很多次,但都失败了。

    我不是不难过,我真的很难过,有时候眼泪也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可我真的做不到像我奶奶,像我妈那样大声的哭出来。

    后来我妈就走了,她是走掉的,村里的人围追堵截地让我知道,因为我爸死了,我妈就不要我了,跟别的男人跑了。所以我更不用哭了,我爸死了我都不会哭,何况我妈只是跑了。

    他们都走后,本来温和的我奶奶开始对我恶语相向,她骂我小废物,骂我灾星,让我替我爸去死,开始她对我语气重一点,我都要哭半天,慢慢就习惯了。再后来每次奶奶让我去死的时候,我都会默默地把饭做好,端到她面前,跟她道歉:“奶奶我错了,你别生气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么说下来,忽然发现我好像总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候掉眼泪。就像奶奶骂我的时候,小朋友们问我是不是孤儿的时候,还有在很冷的冬天,我坚持穿一条裤子,姜延其装作很凶地对我说,把秋裤老老实实给我穿上,不许耍赖的时候......

    好了,姜延其死了,我再次告诉自己。

    手上动作操练起来,手臂上缓缓出现一条红色拉花一样的痕迹。

    死不了的,工具是图钉,但不撒谎,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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