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向晚,平日里肃穆清冷的江家忽然热闹了起来,侍从们在廊前跑动传递消息,丫鬟们打水熬药匆忙又有序。

    忙乱之中听见有人小声议论“姑娘怎么会掉进河里,青禾不是贴身跟着她吗?”

    “谁知道呢,据说是跟姑爷一起去游船,不知怎地落了水。”

    这些话逐渐隐没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消逝远去。

    步晚迷糊中听见有人抓着自己的手在哭,是一双温暖的手,她心想着,我怎么还有意识,这是回光返照吗?这想法转瞬即逝,因为她的意识逐渐昏沉,又陷入一种混沌无知的状态。

    再次醒来,已是两日后,映入眼帘的是暮霭沉沉的密织绸帐,上边绣着精致的花样,看不出是什么花。

    步晚侧目,一个盘着宽厚百合髻,头戴华贵金玉钗环的端庄夫人坐在跟前,带着哀伤的神色紧张地看着她,眼眶里还有眼泪将落未落,还轻声唤她“昭儿”。

    步晚霎时瞳孔微缩清醒过来,惊诧之余,快速地扫了一眼眼前的情景,一个宽阔的两进房间,沉木花雕的窗柩,散发出幽幽清香,暖色的烛火在围观的神情各异的脸上晃动。

    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追我的官兵呢?步晚心中默道。

    正迟疑茫然之际,那位坐床榻旁的夫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开口道:“昭儿,你终于醒了,可吓死为娘了。”

    她愣愣地不知该如何接话,夫人又道:“你感觉如何?难受吗?饿了没?想不想吃东西?”步晚依旧没反应,眉目间俱是急杵捣心的意味。

    江夫人忙唤侧身站着的丫鬟:“青禾,你去找冯大夫来给姑娘瞧瞧,再吩咐厨房做点清淡的吃食来。”

    旁侧一个清秀灵毓的丫头清脆的回了声“是。”

    步晚还未应声。

    夫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昭儿,两天了,你终于醒了,你父亲他们也来看过你了,你都昏睡着…”停顿片刻转头吩咐身旁的嬷嬷,“吴妈,你快去,去通知老爷。”

    步晚头疼得紧,脑子一片混沌紧绷,似做梦一般,弯曲手指用力地掐了掐掌心,一阵钻心的刺痛感传来,会痛,我还活着?那这是哪儿?眼前这位夫人仿佛是她的母亲。

    华贵的夫人说了很多话,步晚一句都没听进去,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纱帐,视线逐渐模糊,蓄满泪的眼角不受控地滑落两道清泪,随即垂眼闭目,缄默不语。

    看到自己女儿满腹哀愁的痛苦神情,贵夫人动作一顿,也噤了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心疼和怜惜,压着哽咽的声音:“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行至门口犹犹豫豫地止步,轻声叮嘱青禾:“看好姑娘,有什么异动即刻来报。”

    “是。”

    “都出去”

    贵夫人走后,步晚把所有人都逐出了屋,为避免惊动他人,她蜷缩起颤抖的身体,紧紧咬住锦被,任情绪肆意流淌,嘴角的咽呜声落在空荡的屋子里,如雪花落在大地上,清浅又寒凉。

    她本是东州平顺县知县的女儿,平顺县偏僻苦寒,她爹步铖也是有名的清廉,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安逸畅快。

    步铖原是东州知府,说起来,步晚也是个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十岁上,不知因何缘故,步铖被贬至平顺县,因为爹娘恩爱娇宠着,哪怕从高坠低,步晚也适应得很好。

    在平顺县这几年吃了些苦,也看了些民生冷暖,倒养成了她不拘小节,洒脱随意的性子。

    步铖把步晚送到乡下那天,春日的阴云低低地飘着,雨将落未落,父亲语重心长地劝她,让她和母亲在姨娘家住一段时日,等手里棘手的案子处理完了就来接她们,步铖不停地跟她们描述山匪多么可怕,可能会持械报复,县衙多么不安全。

    母亲一脸凝重地问:“那老爷你呢,不会有事吧。”步铖蹙眉宽慰道:“那么多衙役呢,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你放心。”

    谁知两日后,竟传来了步铖的死讯。

    步铖因罪被即刻处斩,顺带的上意还有抄家流放,满城的官兵都在搜寻步晚母女,为了不连累姨娘,步晚母女计划逃出平顺,可守卫盘查严密,步晚第一时间想到求助李筱。

    李筱是县丞李思的女儿,与步晚年龄相仿,是她在平顺县最好的朋友。

    那日,步晚乔装成乞丐模样,蹲守在李筱常去的西风巷,落日西斜,鎏金的夕阳铺了满地,街上行人愈渐稀少,第二日了,李筱还未出现,步晚只觉得心中发冷,身体也止不住的战栗。

    正焦灼着,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天青色的交领襦裙与大步流星的步子极为不搭,是李筱,步晚喜出望外,瞅准时机直直撞过去,压着声音道:“姑娘…行行好,给个铜板吧。”

    一边紧紧攥住她的手臂给她使眼色,李筱正欲开口发难,迎上她的眼神便愣住了,四下打量见没人注意,拖拽着把她拉入身后小巷。

    “晚晚,你怎么还在城里,现下城中四处都张贴着抓捕你们的通告。”李筱急急开口。

    “就是走不了,筱筱,你想想办法帮帮我,我得带着我娘出去”

    李筱眉头紧锁:“出关来回费时,我出去也会引起我爹注意,况且还有你娘,让我想想。”

    步晚一脸焦灼的望着她,眼中满是热切的期盼。

    “我想到了,近日有个杂戏班要去上京演出,你们混在里面怎么样?”

    步晚绷着的神情瞬间舒展开来,连连道谢,李筱嗔怪道:“我们什么关系,明日酉时再来这里等我,我带你们混进去。”

    步晚眼框含泪,重重地道了声:“好。”

    想到这里,步晚心如刀绞,手恨恨地抓住胸口的薄衣,似要把这疼痛难忍的心掏出来一般。

    谁料约好会面的当晚,随李筱而来的还有一队官兵,李思亲自带队,没有升堂,没有定罪,甚至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立在一旁的李筱,泪流满面,嘶哑的声音哽咽着:“对…不…起。”一脸情非得已的神情,步晚只觉得可笑,这几年的情谊仿佛是个天大的笑话。

    混乱中,齐氏奋力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本该刺向她的长剑,她温煦的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跑,快跑,去上京找你爹,江…”话没说完,齐氏便栽倒在了巷口,与步晚,天人永隔。

    好在巷口狭小,仅能容纳下两人的身位,给了步晚一线逃跑的生机。

    步晚来不及号哭,迎着风奔了出去,夜风萧瑟刺骨,黑夜如墨,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身后的呼号。

    “站住,站住。”

    明明是流放啊,为什么非要她们的命?她不解。

    步晚只记得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地上不知道是野草还是庄稼的植物划破她的脚踝,血丝渗透裙摆,斑驳一片,步晚顾不得痛楚和伤心,只一味往前跑着。

    不多会儿,腿像灌了铁一样颤颤巍巍不听使唤,就到这里了吧,放弃吧,没用的,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可求生的本能和她的身体却还是机械地往前,她的步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慢,可追她的火把却逐渐逼近,几乎快要追上她。

    步晚踉跄着看了眼旁边的河道,水面沉静,弯月渐次穿过黑云挥洒出柔光,静谧又美好。

    她没有犹豫,果断地掉转方向,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冲散了河面如画般的月影。

    到底是什么罪,值得用他们一家的命来换呢?这是失去意识前的她,想的最后一个问题。

    哭累了,步晚又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大抵是这个身体还很虚弱吧,步晚心想。

    这次醒来,步晚终于有精力梳理自己目前的状况,基于某种契机,她的精神和意识到了另一个身体里面,这个身体的女子也是因落水而亡,不不不,这个身体的女子不一定死了,万一跟她一样呢,步晚不得而知。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房间,她所在的屋子是一间耳房,床榻右边是精细雕琢的妆奁,桌上置放了一面铜镜和几个雕花的樟木盒子,这块空间由一面镂空的兰花样式的屏风隔断,再往外便是置放餐桌椅的正间,另一间耳房好似书房,她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看不大真切。

    步晚触到了自己身上绢丝的衣裳,莫名地生出一丝对陌生环境的恐慌。

    她轻咳一声,门外伫立的丫鬟立马推门而入:“姑娘你醒了,可想吃点什么?”

    看着眼前清丽的丫头,着一身白紫叠色纱裙,依稀记得昨晚的夫人唤她青禾,经她一提醒,步晚才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缓缓开口道:“给我拿些吃的吧,什么都行。”

    绵软如水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步晚怔愣片刻,这个声音,好不习惯。

    青禾随即去了。

    静谧的屋子里亮堂堂的,浓厚的日光从纸糊的窗格中透进来,形成一个个不规整的四方形光斑,细小的微尘在空气中飞扬旋转着,步晚开始放松下来,下地观察着屋内的陈设,正厅与起居室对应的耳房果然是个书房,她翻了翻原主人写的东西,字是一手小楷,大方隽秀。

    直到行至铜镜前,步晚大惊失色,软若无骨地瘫坐在软椅上,好像啊,为什么这么像,镜子里的脸竟长得与她一般无二,难道她没死?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被她压下,不对,没死怎会是另外的身份。况且,这张脸虽然很像,但细微处跟她本来的样貌还是有所差别。

    很快,青禾拿了几碟子糕点回来:“姑娘先垫垫肚子吧,饭菜膳房正在准备。”

    步晚心中焦急已经顾不上空荡的肚子,一心只想求证,郑重其事地问道:“青禾,你跟我多久了?”

    “姑娘,奴婢自小与您一同长大啊!”青禾答得理所当然,脸上满是疑惑。

    步晚继续低沉试探:“那我的事你没全告诉母亲吧?”

    青禾瞬间急了,眉头深皱,撇着嘴道:“姑娘这是什么话,青禾跟你这么久,哪次没帮你遮掩老爷夫人啊!”步晚看她着急了,心下便知这丫头和这身体的原主关系匪浅,是可信赖的。

    便扯着嘴角故作笑意:“我就问问,看你急的。”

    步晚正襟危坐,收敛了下玩笑的神情,认真地柔声道:“因着此次落水的缘故,许多事我都不大记得了,你能给我细讲讲吗?”

    青禾见步晚一脸茫然的探究样子,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不知是在担心她的身体还是心疼她的遭遇

    “姑娘想知道什么?”

    “现在是哪一年?这里是哪里?我叫什么名字?”一连串的疑问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如今是天泽十八年,这里是上京城,姑娘你叫江昭月。”

    江,姓江,对上了,步晚一个踉跄,差点凌空栽倒在地,好在青禾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脑中徒然出现了母亲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去上京,去找你爹,江…。”这几日,光顾着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竟完全忘了这句话,当时,我以为是告诉我我爹没死,在上京,直到看到这张脸。

    天泽十八年,时间完全对得上。

    太巧了,实在太巧了。

    在上京,姓江,又长得相似的面容,若她料的不错,这身体的主人应该是她的姐妹。

    而这江府,江家的老爷夫人,就是她的生身父母,鼓声如雷的心跳震得她面如红云。

    我,我竟不是爹娘亲生,而亲生的爹娘就在眼前,就是那个话密絮叨的贵夫人…

    一时不知该欣喜还是难过,步晚面上愁云满布,一点没有轻而易举就找到生父生母的喜悦,若我是她们的女儿,又怎么会在东州。

    “那我有姐姐或妹妹吗?”

    步晚问出另一个关键问题。

    “有啊,姑娘有个妹妹,郑姨娘的女儿江庭月。”

    郑姨娘,应是妾室,步晚接着问:“没有亲生的姐妹吗?”

    “没有,姑娘你是江家嫡女,夫人就您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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