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江昭月睡得踏实又安稳,这种心安,就像少时在东州府那种心境一样,平淡而舒心。

    一大早,青禾传话说今日有家宴,午膳去前厅用,江昭月病这几日,江夫人不许人打扰,还未曾见过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妹,今日终得一见了。

    日悬中天之时,江昭月先去了江夫人的院子,相伴着一同去正厅,自昨日的深谈交心之后,江昭月的心绪明显开阔不少,对江母的心态不似往日的生疏别扭。

    到了厅上,见楠木长桌右侧整齐端坐着三人,想必就是郑姨娘和她的一双儿女,听见这边的动静,三人均站起来向江夫人行礼:“夫人”“母亲”,两个称谓同时响起。

    “坐吧,家宴而已,不必拘礼”。

    此话刚落,江文渊不知从哪儿钻了过来,拉住江昭月的手:“大姐身子好些了吗?”黑黝的眼睛闪着澄澈的光芒,洁净又明亮,天真无邪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江昭月忍不住怜爱地抚了抚他的头,回应道“姐姐很好,文渊又长高了”。

    江文渊笑莺莺牵着她入座,顺着视线瞧去,两个女人并排站着注视着他们,脸上堆满了笑意,看起来倒像是真心实意的,明黄色云锦衣衫的应是她的妹妹江庭月,身形略清瘦,脸颊小巧明丽,第一眼就是个稚嫩还未发育完全的小姑娘,而那双眼明眸善睐不闪不避,眼里的探究与淡然显露无疑。

    郑氏瞧着年轻,却穿一身紫绿对襟宽袍,发髻就是寻常妇人的圆髻,钗环淡雅素净,与她的年纪极为不相称,算不上貌美,但眼梢含笑,倒显温柔恬静。

    听青禾描述,这郑氏是有一番才能的,自从她入府后,分走了她父亲一大半的时间和精力,就因为去的多去的勤,才有了她两个弟妹,让她母亲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是个老实本分的,对江夫人算得上敬重有礼,也不曾惹是生非,于是一家子相处得尚算和谐。

    入座后,各自寒暄客套了一番,江大人便到了,几人都起身相迎,江文渊更是直接奔了出去,朗声叫道“爹爹”,江父立改肃冷淡漠的神情,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笑搂住扑过来的儿子,开口道:“都坐吧!”声音雄浑,音调却欢快,跟江昭月心中严肃和不苟言笑的印象相差甚远。

    这顿饭吃得江昭月如坐针毡异常憋闷,她初来乍到不清楚形势,不敢贸然开口,而江夫人也难掩对郑姨娘的疏离,只偶尔接江大人的话,江庭月全程只顾着吃饭,头也不抬几回。

    郑姨娘倒是个会来事儿的,一会儿老爷尝尝这个,一会儿夫人昭月多用一点,推碗换盏地轮流关怀了一遍,好不热闹,江昭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容资一般,却受她爹诸多偏爱了。

    饭程过半,江文渊活泼好动些,说起自己在学堂里的趣事,引得众人笑意相对,不时出言挑逗回应,打破了空气中凝结着的尴尬不合的气场和氛围,最后倒呈现出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共享天伦的情景。

    因着她与沈家的复杂内情,饭桌上倒没人问她在沈家如何,以及接下来的打算,她爹也不过是叫她多注意身子云云,这倒叫她松快不少。

    饭毕,众人皆散。

    江昭月在院子里踱步消食,走得累了,便悠闲地躺在凉亭中的软椅上,双目敛合,嘴角含笑,身姿慵懒。

    午后疏影横斜,金光流淌在盈盈水间,温煦府柔风轻拂过她的脸颊,许久未这么舒心惬意了,能真切的活着,感受春和景明,真好!

    正暗自庆幸着,一道磁性清脆的男声隔空而来。

    “小妹”

    江昭月转头去瞧,一个身形峻拔的身影自廊下大步而来,行至院中,才看清他的脸,剑眉褐瞳,棱角分明,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椎髻束于中顶,单笄横贯椎髻,一身紫灰的束袖交领长袍顺势而动,干脆利落,眉目间与江昭月有几分相似。

    这……

    江昭月一怔,眼神迅速移向一旁端丽站着的青禾,眨巴着眼睫求助,青禾即刻会意,俯身贴耳道:“这是杨家表哥,杨常佑。”

    江昭月定了定神,只见男子极其自然行至一旁的石桌前,提衫而坐。抬眼触目之际,满是疼惜。

    “还好吗?”这道磁性的声音又轻柔了些。

    江昭月立马扬出一张笑脸:“还好,表兄不必担忧。”

    “什么还好,我听你娘说你都昏睡了好几日” 杨常佑语气略带急躁。

    江昭月自知理亏,不知如何作答,只呵呵笑着。

    沉默片刻,杨常佑一脸无奈,似是拿她没办法,正色道:“沈家是个是非之地,今次你有此危机,也是哥哥的疏忽,这次过来,给你带了一个人。”

    “九歌。”

    江昭月抬眼望去,阔步而入一个着花青交领罗衣的少女,一头乌黑的秀发爽利的半绾至脑后,用绸带固定,干净利落,容姿绰态,行至江昭月面前,春风满面地合掌:“姑娘,九歌有礼。”

    江昭月看着这个小姑娘,眉弓如月,面若桃杏,难掩习武之人的举止英气。

    “九歌今后就跟着你,她自小习武,保护你绰绰有余。”

    “是,劳兄长费心了。”江昭月面色如常,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正愁前途艰难,真是及时雨啊。

    对面男子好似察觉到她的欢喜,眼里浮出一丝宠溺的暖意。语重心长道:“小妹,杨家虽不复从前,可外祖还在,我还在,云舒还在,遇事不要逞强,受了委屈,也无需忍受,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这话似意有所指,听罢,江昭月心头一热,是啊,他们都会护着她。就如同她东州的父母亲在她耳边说的一样。

    江昭月颔首,目中似有晶莹闪动,郑重地道了一声:“好。”

    杨常佑留了会儿便离开了。

    深夜,清风灌入窗台,引得少女额前的发丝微扬,她木然的立于窗前,时间长久而缓慢,高远的穹顶之上,墨黑的天幕中铺陈着璀璨耀眼的星光,月光如水倾泻人间,如此美景,少女的眉眼却含着千愁万绪,父亲的案子,姐姐的下落,早逝的双亲,无一不是她的愁绪之源,这夜,于她而言,太过漫长了。

    水,无尽的、沉重的水,如榻山之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用尽全力撑举着,游弋着、挣扎着,想撕开这无尽的水幕,却无济于事,脚下无承托,手边无草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将她包裹,哪种无法自控的绝望席卷全身……

    兀然之间,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神经:“姑娘…姑娘”

    江昭月猛然惊醒,金色的光芒乍然映入眸中,那种深刻的无垠的恐惧意识仿佛见不得光,从身体中慢慢消散,好一会儿,江昭月的身体才有了实在的触感,里衣被汗浸湿,面目通红,额上均是细密的汗珠。

    青禾见状,吓得不轻,急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昭月虚弱回应:“无碍,只是做噩梦了。”

    青禾松了口气,接着的话更是惊人:“姑娘…姑爷来了。”

    江昭月神色游离,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味过来,神色一怔,肃穆又阴沉。

    “他在哪?”

    “在正厅同老爷说话呢。”

    细算起来,江昭月回家养病已半月有余,沈景此时上门,怕是来接她回去的,几日前来过一次,被他父亲挡了回去,此时再想拖延回避怕也没有可推拒的理由。

    念及此,刚舒缓过来的心情蓦然沉入谷底,有些忐忑与不安,该来的还是来了。

    江昭月撑起身子,叫青禾备水沐浴。

    浸泡在热水中的少女,身子回暖,眼神也恢复清明,显然已经彻底清醒,沈家,是个艰险之地,纵使前路千沟万壑,她亦不能惧。

    门外,江显明在院中的凉亭中静候许久,见江昭月梳洗完毕敞门而出,轻唤道:“昭儿。”江昭月故作惊讶地望将过去,眼含笑意:“爹,你怎么来了。”

    江显明没即刻应声,示意她先过来就坐,清瘦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态,待江昭月坐定,像是准备好了,缓缓开口道:“沈景来了,颇为诚恳地道了歉,还带了你落水当晚诸多家仆的画押证词,言明此事已查明,实为意外,想要接你回去,爹来问问你的意思,你若不愿我便去回了他。”

    看得出江父也有些犹豫,一方面心疼女儿,一方面还得让此事有个定论,如此拖着,外头的风言风语不知道多少。

    “回啊,当然要回。”江昭月语气干脆,倒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江显明面上一惊,神情颇为复杂,没想到女儿答得干脆果断,倒显得他扭捏多心了。

    见江显明怔愣了,江昭月奉上热茶,唇边噙了淡笑缓缓道来缘由。

    “女儿回沈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哪有出嫁女一直待在娘家的道理,父亲放心,女儿无事,况且表哥遣了九歌给我,任谁也欺辱不了我去”。

    看她一脸成竹在胸信心十足的模样,江显明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一些,以前江昭月回门,总扯着脸假笑,江氏夫妇看着心疼,女儿虽不跟他们说道半分,但明眼人都瞧得出,她在沈家过得并不顺畅,这会子的笑意倒像是发自肺腑。

    江显明虽心中担忧,知道江昭月回去可能受委屈,知道这次落水可能不是简单的落水,却也无可奈何,拿不出确切证据和说法,也不好有更过分的动作,更别说师出有名地去找沈家算账,放女儿回沈家,实是无奈之举。

    江显明沉默了一阵,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昭儿,这次回去,不必委屈自己处处忍让,若真过不下去,和离也未尝不可。”最后一句,颇有些询问的意思,看着江父认真郑重的眼神,江昭月呆了一瞬,没想到,江父能为她妥协至此,今朝虽开明,但和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是不小。

    心中涌上一阵暖意,不复以往的拘谨客套,亲昵道:“女儿记住了,若真到了这一步,女儿一定回家求爹爹做主。”

    江显明眼含笑意:“好,那你先准备着,让他候着去。”

    哎,好容易住惯的院子,江昭月心有不甘,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个偎慵墯懒的,对熟悉的环境很是依赖,不知沈府的居所如何,想来也是应有尽有吧,略带些衣物就成。

    待收拾妥当,江昭月徐徐走向前厅,刚进门便见一男子正襟危坐,似木刻花雕一般,纹丝不动,上身着一身绛蓝色交领锦袍,发髻半束,以白玉簪固定,鼻梁挺阔,下颌轮廓分明,透出一股读书人的常见的文人士气。

    江昭月走近,男子微微抬眼,视线相交,目光相接,温雅端正的面庞表情微滞,迅速收回了视线,不敢直视眼前人。

    江昭月佯作不知,坦然端详着他的神情,他的眉头下沉,带有一丝不安,又夹杂着一些不明晰的忧思,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

    她率先打破沉静,微微屈膝见礼:“让夫君久等,这便走吧!”语气轻快,好似寻常夫妻一般。

    夫君?

    这称谓一出口,沈景清逸疏朗的面上浮出几分愕然,随即稍纵即逝,轻声应了一句“嗯”音色低沉醇厚,听不出什么情绪。

    随后便径直走在前面引路,江昭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显得格外乖顺。

    江氏夫妇守在门口,见江昭月和沈景一前一后出来,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神情复杂,这个女婿他们原是很满意的,才华横溢,人品贵重,江显明得意于自己的慧眼识珠,可正因为他是个藏拙的珠玉,才在发光后惹得郡主青眼。

    江夫人依依不舍地与江昭月嘱咐了几句,目送她上了沈府的马车,眼中水光潋潋,轻轻别过身去轻拭,心中盼着江昭月从此能顺遂安乐,可她也知道,这几乎是个奢望。

    马车上,青禾一脸愁苦,眼角的沮丧都快垂到地上去,好似去的不是沈家,而是龙潭虎穴,慷慨赴死去的。

    江昭月用胳膊轻推了她一下:“别愁了,哭丧着脸丑死啦。”

    “姑娘,你还笑得出来,你都不知道以前在沈家,你每天都是这种状态,我是担心你啊。”

    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接着道:“这样的日子太憋屈了,想想就难受。”青禾哀怨地嘟囔着。

    “今时不同往日,你想开些。”江昭月语气轻松地拢了拢裙摆。

    “况且现在还有九歌,她武艺不俗,谁欺负我们便叫九歌揍他。”江昭月目光一转调笑地投向对面的九歌,九歌顿时红了脸,腼腆地挠了挠头:“小姐夸赞了,倒没那么厉害。”

    看着她俩悠闲旷达的样子,青禾倒真疏解了一点。也是,现在的小姐什么都忘了,说不定真能好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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