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烬如鲠在喉,倘若随鸯并非随族嫡二女,那他定然是不会同她纠缠,只是这般私密的心思此刻被尽数剖开,他自然是万分难堪。

    但左右不舍站在她身旁的风光,便低三下四开口哀求道:“翙翙...你信我呀!”

    随鸯懒得与他纠缠,“不信。”

    她无情:“臣子烬,你我从此便是陌路。”说罢便拉着翩翩离开是非之地,独留臣子烬一人虚伪作戏。

    翩翩坐上了马车都还觉着心有余悸,嗔怪道:“你胆子也忒大了。”

    “那臣五郎好歹是男子,若真想动粗,你我二人弱女子,还有珍珠玛瑙两个小丫头,当真能拦了他?”

    随鸯浅啜一口白茶,云淡风轻:“怕他作甚?”

    “那臣族在淮扬是何许稍末地位?他臣子烬在家中排五郎,若非搭上了翙翙,怕是连才子名头都落不到他脑袋上,他巴结翙翙还来不及呢。”

    见她这般淡然,翩翩也不好多言,只是细细叮嘱一二:“婚期将近,你可仔细着些。”

    上京奚氏先前是何等荣耀,先祖开国山,二祖平蛮乱,如今虽贬至北疆镇边,无诏不得入塞跬步,故翙翙的喜轿,便只能由随族叔父护送至关塞,届时才能见晓夫君。

    翙翙年岁尚轻,弱症又自打娘胎里带来,这一路颠簸劳苦,怎叫她宽心?

    随鸯心大,不甚在意,颔首过便倚在翩翩肩头小憩了去。

    车轱辘慢悠悠地转着,同车檐上琉璃珠帘脆吟吟的声响一同嬉闹,隐入长街尽头。

    —

    巳月初六,吉日良辰。

    东方之日初,笙歌鼎沸,锣鼓喧天,络绎似浮云*,好生热闹!

    喜轿自绵廊桥上来,艳粉浮金,轿帷枫火,丹凤朝阳。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沐日下溢彩流光耀目。

    百来个彪汉儿抬了整整一百二十八台嫁妆,希世珍宝,琳琅满目,羡煞旁人也!

    话说那绵绵荡荡的红妆在官道儿上行满整月,沿过之处,无不惊诧:何等世家嫁女罢?

    问打听:淮扬簪缨随族是也。

    又去月余,目视豁朗,飞鹘旷野,孤云烟直,贺兰关塞至也。

    欢欢喜喜的锣鼓喇嘛惊转急下,竟凭生出“别女郎”的悲怆来。

    孤原旷野,不知何人起咏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风声萧肃,一时间悲从中来,从者皆掩面啜泣。

    “吁——”

    忽闻嘶吭马鸣,乱蹄声、铿锵声不绝于耳,气吞山河,遥看是玄鞍照马,飒沓如流星*。

    随鸯捧着牡丹凤蝶喜扇,透着层叠幔纱,秋波潋潋,仔细瞧着外边儿。

    见那为首者身长九尺,玉骨横秋,若孤松之独立*,矫矫游龙。□□青骓,身披红莲铠,手持破云剑,骇人生畏。

    随鸯撩帐偷视一眼,不觉面赤心颤:巫峡襄王,未必有此仪表,洛川魏胄,几曾得此丰神。*

    叔父郑重:“凤凰于飞,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含章勒转缰绳,眉眼漠然,薄唇翁开:“谢过叔父,寻之与翙翙当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

    叔父欣慰,含泪道:“有此言足矣。”遂挥手致意,礼官端正:“送新娘——”

    玄骑开路,红妆渐远,风声似马鸣呼啸,这一去,终无了回头路。

    行大半日余,哭咽河畔,天色晓暗,车队停下歇整,珍珠从包袱里取来糕点,掀开一角纱帷,怯声道:“小姐,今日恐怕咱们得歇在此处了。”

    随鸯瞥见外边的天况,残阳似血,狼嗥不绝,只怕须臾间黑潮席卷,倒也不怪珍珠害怕。

    她心底也不踏实,约莫翩翩就是今日被异鬼掳了去的缘故,随鸯警觉,总觉着黑漆中藏着异鬼,伺机欲动。

    她将腰间鼓囊状如意云纹荷包摘下,同钥塞入珍珠掌心,低声嘱咐了去:“莫怕,你且佩好此物,再差人将糕点蜜饯分下去。”

    珍珠愣状,欲言又止,但触及随鸯目色,遂罢,依令行事。

    篝火旁,含章喂过青骓,隐隐觉察一股子青腻腻的甜香,还未开口,被叫人塞了块翠玉豆糕入口。

    王信吃得是满口粉溢,意犹未尽,了然状道:“寻之,你那娘子可真大方,怪不得你娶她!”

    糖盐在北疆都是稀罕物什,氏族手底也不宽裕,哪能用做糕点这般作践糟蹋!随鸯这番,真倒是坐实了奢靡。

    “就是不知...”他鬼祟往喜轿歇处一望,“不知这淮扬随女容貌身段几何?”

    含章冷嗤,锤他一拳,疼得王信“嗷嗷”叫唤,气急道:“打我作甚?明是你从前道,不喜随女,更不愿履约,若非随女绝艳财富,你如今岂会应允?”

    含章墨眸含讽:“满口胡诌,我从前不喜随女,如今亦如此。”

    他娶随女,仅为婚约,别无其他。

    只是言道甚怪,那淮扬大族,是夹了脑袋才会将女儿嫁与苦地北疆。其中纠葛,含章不得而之,但也不觉随女为纯良之辈。

    “嘁!”王信自知嘴上功夫不如他,索性将兜里那几块软糕尽数塞入口中,替翙翙不平道:“你这玄铁疙瘩,我若是随女,不日便打道回淮扬!”

    风吹草动,含章敛眸,寒剑欲出:“莫出言——”

    王信惊觉,举起火把,目视四周,见一野鹿逃窜,遂泄了气儿:“骇煞吾也!”

    含章也觉着蹊跷,然不知何故,异鬼断不会越哭咽河跬步,他们如今驻扎在哭咽河畔,自是安然,待明日卯时起行,日暮便能抵疆城。

    彼时,喜轿。

    风寒初愈,恰逢周车劳顿,随鸯疲乏,架不住眼皮儿打架,欲小憩片刻,不曾想却嗅到靡烂腥臭之味。

    定睛一瞧,喜轿边儿上,立着一僵直身影儿。破布烂麻,涔涔湿垂,两眼深黑,中有丹砂,遍身白毛。*口张大,即欲冲搏而噬咬之!

    前世今生纸上谈兵皆为空,如今肉眼识得异鬼,随鸯只觉着身若寒冰窖,毛骨立悚然,怖叫惊厥。

    忽闻尖呼,破云剑出,含章速速赶至。惟见一白毛异鬼在喜轿徊,欲伺机而动。

    盖为赤豆糯米之故,异鬼不可越至轿中来,随鸯发怵,手捏糯米赤豆,背尽为冷汗湿。

    随鸯奋勇欲掷手中物,不曾想一把暗云长剑落下,异鬼哀嚎,一臂少焉,遂暴怒而起。

    含章往轿中看一眼,女郎安好,又复提剑及异鬼纠缠,刀光剑影,血溅三分。

    异鬼生猛,力拔山兮,含章竟不曾落后半分,手起刀堕,异鬼项上头颅将滚至地,遂溃烂作一滩污泥,腥臭靡红,好生作呕。

    翩翩...她竟是遭此物掳了去!

    随鸯嗔目,面色苍白,胃里排山倒海,泪水漱下。

    破云入鞘,含章转而靠近喜轿,大掌撩起红纱幔,却见女郎瑟缩矫中,目似幼兔。

    随鸯惊魂未定,却见一宽大掌骨探入轿中,来者目似狼戾,身有血煞逼人之气。

    这便是她夫君,奚氏二郎,含章罢?

    上一世随鸯不曾到往北疆,故对此人知之甚少,但偶见爹爹谬赞此人,想必是不差的。

    只是这北疆苦寒,又逢鬼患,随鸯是抱了平鬼灾的志向来此,但如若含章不喜她,女郎人微言轻,那计谋便无从实施。

    随鸯忆起上一世,与臣子烬相处,索性便挪抄过来。

    她丹唇轻抿,便将手中喜扇挪开,美眸盈泪,低声道:“方才谢过奚二郎。”

    含章本欲盘问,却不曾想竟惊其容貌。

    女郎目似秋波,容貌昳丽,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藻出绿波。*

    含章攥拳,轻咳一声,声线微冷:“无碍,可曾被吓着?”

    随鸯弱弱点头,虽是已有预料,但亲眼所见之实,总是更叫人深刻。

    戏要周全,随鸯徉作怖惧:“那、那究竟是何物?”

    含章瞥见她雪腮处的泪珠,不自觉缓下三分。

    “你既亲眼所见,眼下自是不会瞒你,我且问你一句,可还愿意成亲?”

    随鸯微窒,如若她回不愿,照今日知晓机密,那奚含章岂不是要杀她灭口?这便与上一世翩翩之死对上了,绝不能如此!

    女郎垂眸,峨眉微蹙,只是雪腮上亮盈盈的泪珠分外扎眼。

    含章顿了顿,薄唇翁张:“北疆生异鬼,闹灾多年,若是反悔,忘却此事,我便秘密差人送你回淮扬,你只管把错往我身上搅。”

    随鸯惊诧,不曾想奚含章会口出此言,眼下看来,倒真是她以小人渡君子了。

    不过,她既来了,便没有退缩之理,家族之命运,随鸯,定改之!

    思绪回神,随鸯微微仰头,眸色坚定,丹唇轻启:“愿与君,共进退。”

    清糯温婉的声线仿若春风过耳,料峭的寒意拂散。

    不曾想女郎大义,含章心底虽诧异,但面上不曾表露,启齿道:“此物名异鬼,乃先代战死沙场兵士雪蚀所化,可怖无比,昼伏夜出,喜食心脑,力大无穷,更有甚者略懂人言,智乎龆龀,难以御之。”

    “不知何故,异鬼无法越哭咽河跬步,方才那只异鬼不知使了何法渡河,惊怖女郎,实属意外。”

    含章口中所述,随鸯尚有所耳闻,今日异鬼不进喜轿,怕是因为她所佩赤豆糯米之故,上一世翩翩不曾防备,便叫那异鬼有了可乘之机,遂掳了去。

    如今翩翩安然无恙,随鸯心底竟生出几分庆幸来,但顾及含章还在近旁,她便故作出几分惊诧,“竟有此物...那可有抵御之方?”

    她须得摸清如今防御之道,才能叫自个儿带来那些物什儿物有所用。

    含章如实相告:“惟肉搏尔。”

    随鸯了然,那便是和上一世对上了,北疆最处抵御异鬼的法子还是爹爹所出,如今,便由她来接手。

    夜深,虽是盛夏,北疆夜亦凉。

    含章放下红纱幔,沉声道:“今夜我会守在轿旁,女郎且宽心罢,待明日启程,日暮便至疆城。”

    “且慢!”

    含章回首:“何事?”

    随鸯雪腮绯红,她将珍珠备在轿上的虎裘披风交由含章,支吾道:“夜深露重,当心受凉。”

    含章怔然,忽的记起女郎是自己将过门的妻子,神色略显僵硬,抬手接下,郎君掌骨宽厚,女郎柔荑娇小,肌肤相亲,两人都不大自在。

    “多谢。”

    他的嗓音低沉又沙哑,和北疆的风一样粗犷,直叫人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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