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大有古怪。

    心下想着估计现在也死不了,便走去查看。

    还没起身,听见咯吱一声脆响,不知什么东西裂开。

    我当即停住,看看脚下,又看看那隔着几尺的画。

    什么动静也没有。

    刚想怀疑是否有了错觉,却听身后静静传来一声瓦裂声。

    回头一看,持书少年站在废墟之上,四周脏乱不堪,衬得他干净分明。

    他一袭白衣饰有流光,靛青发带无风自动,气质温和,似出尘之仙。

    蓝色书卷是潮州史料,不知他为何对此感兴趣。

    看着他干干净净,满腹书卷气,便试探道:“小少爷?”

    他擦肩走过,放下书卷空出手取下那幅画,一片金色树叶自后飘落。

    他抬手接住那片再普通不过的叶片,垂眼不知想些什么。

    我忽然问道:“小少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回过头道:“不知。”

    心下叹气。

    这小少爷估计是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这长工,八成没着落了。

    他问我名字,还不等我回答就低头后退一步。因为我下意识抬手摸鼻子。

    他微皱眉,不知思索什么。

    现下的我定是狼狈的。

    赤脚站在一块残砖上,身上裹着的布料全是不知名的污渍和撕扯型裂口。头发结块腥臭,额头有个不小的破口,流的血不多,但也算破了相。

    身形算高,站在背风处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抬头看了我片刻,眸子暗暗的,终是没有言语。

    只是攥着那片轻飘飘的叶子,低头将它细细穿好藏在颈间,随后拾起地上的书,拍掉灰尘。

    他似乎担忧我脸上的伤口与沾满污秽的手。他的视线落在我乌紫的手指,却没什么情绪。

    于是开口:“少爷,您可曾见过舍花?”

    他收回视线,好半晌才挪动脚步。

    又是好半晌,他回来了。

    手上的书卷不知所踪,那双不染污尘此时却脏兮兮的沾满泥屑的鞋让我有些讶异。

    他手上是被压扁的一团皱巴巴的花。

    “给你。这地上的些许物件不会有人再用了,你看有喜欢的挑去便是。”

    我接过舍花,直接塞进嘴里,嚼都没嚼直接咽下去。

    舍花是苦臭的,一大团在嗓子眼上上下下,差点呕出来。

    终于咽下去时感觉胃里的绞痛都缓和许多。那是饿的。

    捡东西我是熟悉的,可吃的大概率全糟蹋了。

    况且以我的运气,不会再有好用的罢。不过那些布料也还可以翻翻。

    小少爷看我咽下,眉头舒展了很多。

    随后他朝我点点头,转身走了。

    咔嚓咔嚓的碎瓦声中,他走得不急,直至消失在残垣尽头。

    今日似乎过得特别漫长,明晃晃的日光毒辣,分明昨日还是黑云压城的景象。

    断木残石中矗立的,唯我一人。

    立在狼藉中显得漠然,与完好的石人遥遥相望。

    四周仅余萧萧风声和远方孤鸟哀鸣。

    又成一人了。向来是这样的。

    我不该雀跃那短暂的被拯救的诧异与欢欣。

    -

    “草,真恶心。”扯着我头发的人大概看到了我头发上的脏东西,一下子放开了手。

    那人捏着鼻子不断地甩动那只手,似乎这样就能干净似的。

    那只手很有劲,差点把我整个头皮撕下来。

    我抬头看了眼,他正巧对上我的目光,像是整个人炸开,跳起来。

    他一边大骂着晦气一边用脚狠踹我的脸和身体,一下下踩得重极了。

    我知道我骨头硬,一般来说搞不坏,所以闭上眼尽量护住眼睛。

    我护不住脑袋,因为手被踩得脱臼,动不了了。

    脸上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流。从头顶流到眼窝再到鼻子,斜着流进嘴里。

    那是血。

    腥甜的血。

    他停了动作首先是干呕,然后朝我吐了口唾沫,又不解气地踹了几脚,走了。

    准确来说,是上窜下跳骂着走的。

    舔掉嘴唇上的血,坐在那个墙边好久好久。

    坐得全身发凉,痛觉慢慢回笼。

    我低声叫着,痛得滚来滚去。

    整个人像是碎成了一块一块,痛得极其不均。衣服下不用想也知道是一大片青紫。

    而那半个馒头,在那疯狗的跳脚中,被踩成烂泥。

    是啊,只是半个馒头。

    可那是我拼命跑腿换来的馒头,就那一个。

    昨天吃了半个,粘在地上的那半个是今天一天的。

    至于那疯狗发病,只不过是我正好看到他被石板地绊倒了。

    多荒诞。

    想爬过去扣那地上的半个包子,但那被踩得太实了,脏得一点都吃不了了。

    于是那一天就和往常无数天一样,带着伤,挨着饿,捡着人倒在门口喂狗的残羹。

    我没有家,所以晚上到处可以睡。

    准确来说,我有个家但家里没有我。意思是我存不存在,都无所谓。

    柴房阴暗湿冷,早被废弃,所以那里偶尔还可以住。

    这样的处境直到很后来才有所转变。

    得益于我慢慢练出来抗打的能力,在棍棒下还可以苟延残喘。

    更何况我不偷不抢,经常帮那些商铺做事。

    知道臭哄哄脏兮兮不会有人会要我做工,所以每晚都映着月色去湖里洗澡,洗得干干净净,衣服在第二天就会干的。

    再后来,上游不太平,总有冲下来的财宝箱子需要官家打捞保管,所以经常会雇捞金人。

    因为我要价公道,干活肯卖力,所以声誉很不错。

    会水这一点并不奇怪,只不过是小时差点被按在水里淹死而做的无用抵抗。

    毕竟若人真要你死,你就算有再好的水性,也难逃一死。

    始终忘不了当时,那充斥在鼻腔中,剥夺尽空气的水的轰鸣。

    以及那只死死按在头顶的冷到刺骨的巨手。从此便再不敢反抗。

    没有足够的能力逃脱困境时,反抗毫无用处。

    死死扒住岸边稀泥,脸拼命往上扬渴望空气,眼睛睁不开,耳边只有水咕噜咕噜的声音。

    整个身子不停的沉沉浮浮没有着力点,整个肺快憋炸了。涨得满肚子是水,脚下根本触碰不到半点地。

    后来被拽着头发提上岸,一堆半大小孩笑嘻嘻的看我拼命咳水的窘态,一面还用着肮脏的用词。

    在他们口中,我是低贱的,随意可杀的。

    官府管不了什么,就像他们打死了鸟,有次逮住我直接强塞进我嘴里,正巧有捕快路过,可也仅当没看见。

    他们要我嚼碎鸟的脑壳,死鸟毛绒绒的羽毛并不好吃。

    他们心满意足离开,我扣嗓子眼吐了好久,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或许本来就是这样。

    他们是少爷,他们可以随意欺辱我这个低贱下作的东西,似乎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不平。

    恶心极了。

    在花样百出的折磨中,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肠胃也坏了许多。

    身体在慢慢变差,吃的东西越来越杂。

    生肉烂肉各种动物的尸体,带毛的,带鳞的,可至少饿不死了。

    也曾有人片刻带我走进光明。

    在试图一次次浮上水却失败时,她向我伸出手。

    五官精致的小姑娘,目光却冷冷淡淡的。

    浅色华服漂亮头饰,金手链,金项圈。

    她为了抓住我,衣袖裙角全湿了,溅上的水珠晶莹。

    摇摇头,示意自己可以,然后一点点挪动膝盖借力爬起来。

    我向她道谢,可她直接拽住我的手,以不大的力气拉我走。

    她走在晨曦中,沐浴着清晰的暖阳,像发着光。

    她没有给我什么华而不实的东西,而是带我去了烧饼摊。

    她一下子买下好多个塞我怀里。我知道这可以吃很多很多天了。

    买完后她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柔顺的布料微微被风吹动,飘纱宽带随风而起,像画本中蓬莱小仙人。

    清楚记得,她朝我伸出手时,掌心有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知道这样的温存是风,抓不住的。

    那是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

    她告诉了我她是谁,随后第二天是她落水而亡的消息。

    或许我真是个厄运的存在。

    许多东西都以无法联系的方式串起来,形成一个闭环,将自己死死锁在原地。

    就像原先溺死在湖里的应该是我,可怎的变成了她。

    再后来,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死不了,可每次在身上遭遇的,或多或少显现在对我好的人身上。

    于是开始独来独往,也尽所能的拒绝善意,除非忧及生命。

    似乎还没找到合适的方式证实我的猜测存在,可事实证明,似乎就是这样。

    另一角度说,我害死了人。

    -

    在原地不知坐了多久,看着殷剡消失的方向,苦涩笑了。

    只期望他此后不要因为为我找舍花,丢了性命。

    但他那样的人,天生目光所围,估计也不在乎这危机。

    毕竟是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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