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暮色与云霭压境,溅出点点玉沫,不远处两位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打马朝京城飞驰而来。

    京城“九门八点一口钟”,赶在打点前,两匹马终于狼狈入城中,在宣武门里街跑了没几步,消失在了旁边曲折逼仄的大时雍坊街巷里。

    冬未尽,正旦节。

    西江米巷附近的一所官宅内,刚荣升吏部文选司郎中,又迁新居的林左邝,带着母亲、正妻姨娘嫡子庶子这一大家子,围坐在正厅八宝圆桌旁,等待开席。

    桌上已摆上了酸笋鲈鱼,八宝鸭,蜜果子,以及十几道工序调的清水白菜等玉盘珍馐。

    唯独缺一道从江南新鲜运过来的,刚下运河的“一口鲜”。

    所谓“一口鲜”,乃鲥鱼雅称,产自长江,专供皇家。

    一般五月最为鲜美,年关左右乃小鱼,这时尝得就不是整条鱼肉了,而是只有鱼脸肉那么两片。用骨汤煨半刻,开锅再滴上几滴酱油,咸鲜味美,鲜掉舌头。

    近些年,这一吃法被许多京城达官贵人争相模仿,蔚然成风。

    今年,林左邝通过运作连升两级,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忍痛花了十两黄金,从鲥鱼厂定了一尾,想着在家宴享用。

    只是,这金贵的鲥鱼他还没等到,却等来了管家吴山的“催命符”。

    “老爷,三爷回来了!”

    “三爷?”林左邝近来春风得意,未觉危境逼近,还有心调侃,“是哪家三少爷啊?咱们左邻右舍可都是些官爷,他们家都有三爷呢。”

    吴山微微压低脊背,声音从嗓子眼儿里挤出,黏腻又渗人:“咱们家那位……三爷。”

    当啷——

    也不知是谁的勺儿叮当进了瓷碗里。

    林家三爷,锦衣卫指挥使,满京城出名的阴鸷罗刹。

    他暴戾恣意,不光是京城其他同僚怕他怕得凶,就连林家自家人都怕他怕的要命。

    现如今,世代袭爵的林家,男女老少之所以全部挤在林左邝这座三进三出的宅院里,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林家当年在西长安街的御赐祖宅,被林壬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

    林家乃开国肱股之臣,世代袭爵,虽然后代不争气,但到了林左邝父亲这代,林家又再次风光起来,受圣上重用,结果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

    虽然祖宅被烧后,林家怕圣上怪罪,当时主动在京城放出风声,说是林家背信弃义,在曾家最为难的时刻退婚自保,这才遭了天谴,活了大该。

    但暗地里,只有林家人自己最清楚,这个“天谴”,到底是谁。

    林壬因为气他们擅自替他跟曾氏退了婚,导致间接害死了曾氏小女儿,他的未婚妻曾兮韵,所以才放了一把火,结结实实也让林家尝了一把“家破人亡”的滋味。

    不可谓不算一种“天谴”。

    虽说此事已经过去六年,林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暴戾恣睢,但他就像一柄寒刀,时时刻刻悬在林家人头顶,只要他在,就会让林家人遍体生寒!

    -

    云霭漫过城楼,汹涌而至,初春的雪竟也像凛冬的冰刀子,刮得窗户呼呼作响。

    林壬在屋里换下外出的劲袍,换上一身鸦青色武袍。

    昏黄烛火下,他的身影犹如一把未出鞘的利剑,透露出冰冷的锋芒。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个梳着梳着双丫髻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桃红色缎面夹袄,五官算不上漂亮,倒也清丽耐看。

    她将手中的木盆放下,连忙过来替林壬更衣。

    “爷,您擦擦脸吧,外出多日,风餐露宿的,肯定没办法好好拾掇自己,过一会儿我再让小厨房给您烧桶水,您好好洗漱一下。”

    “嗯。”林壬冷冷地应了一声,问:“我不在这几日,家中可有事?”

    少女手指微顿,过了一会儿,强颜欢笑道:“还好,大爷刚升了吏部文选司郎中,前儿刚摆完酒。”

    林壬察觉到了少女的不自然,垂眸瞥了她一眼,问:“可是大爷屋里的又找你事了?”

    少女不答。

    过了一会儿,等终于服侍完林壬穿好衣服,少女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爷,您就收了奴婢吧!奴婢跟您六年了,看在奴婢打小儿就跟您的份儿上,您赏奴婢一个体面吧!”

    林壬动作一顿,一双丹凤寒眸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并未说话。

    少女见他不回应,又抽抽噎噎道:“我知道您心里还惦记着小姐,奴婢不求能取代小姐在爷心中的地位,但求爷看在小姐的面子上,给奴婢一个体面!奴婢想一辈子待在爷身边,求爷恩典!”

    小桃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瑟瑟发抖,一方面是寒气从膝盖渗到全身,另一方面是惧怕面前这个如黑煞一般的男人会拒绝她。

    她这次兵走险棋,如果林壬不答应自己,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了。

    好在她刚才提到了“小姐”,能让男人稍微念点旧情。

    果然,过了许久,男人终于叹了口气,松口道:“母亲正在同陈家议亲,等陈家五小姐过了门,我会跟她替你求个恩典。主母没过门,擅自娶妾,不合规矩。”

    小桃惊喜地看向林壬,眼眶立刻盈满眼泪,她激动的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谢爷成全!”

    她原本只求一个通房的名分,万万没想到,爷要抬她当妾!

    她连忙抹了一把脸,欢欢喜喜站起来替林壬打点。

    有了林壬的首肯,小桃自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人,于是羞羞答答地问:“那爷……今晚要小桃伺候吗?”

    林壬一顿,利落拂开她的手,“不必,晚些我要出去。”

    小桃失望:“是。”

    与此同时,林宅中的其他人,围坐在饭厅却是愁容满面,原本最迟端上桌的“一口鲜”也从鲜放成了腥,但无人敢动筷。

    林左邝小儿子家里团宠,想要什么无一不应,他饿极了伸手要去抓桌上的枣糕,却被母亲狠狠打了一下:“怎么这么馋!等一下三叔!”

    小儿子不懂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眼见母亲不让自己吃东西,立刻急得哇哇直哭。

    而原本最疼儿子的林左邝,此时也无心关心。

    他现在在脑海中不断排演着待会儿三弟可能会问他的问题。

    三弟在锦衣卫,他在吏部,本来就关系微妙,多有牵扯,特别是最近这几年,锦衣卫行事越来越张狂,与吏部之间的摩擦不断。

    这三弟……三弟不会以为他是故意要买这个吏官儿当的吧?

    林左邝吓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八宝桌下的腿不自觉抖了起来。

    他一方面既想求林壬不要回来,但另一方面又想求他早些来,早死早超生嘛,与其这么吊着自己,还不如给自己一刀痛快!

    可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人来,反而管家吴山又来报:“老爷,三爷走了。”

    林左邝一愣:“走?去哪儿?”

    吴山恭敬道:“说是去办案。”

    林家众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走了好,走了好哇!

    -

    与此同时,坐在马上的林壬打了个喷嚏,引来同僚秦观嘲笑:“林兄外出半月、身体抱恙还陪我去查案,实在兢兢业业,某佩服不已。”

    林壬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漫不经心道:“若非秦指挥使‘认认真真’办案,弄丢了白宗帮主谋,总指挥使也不会给林某这么一个机会跟秦指挥使开开眼啊。”

    “你!”秦观恼羞成怒。

    其实,林壬这副做派,秦观在京城很多二世祖的脸上都见过,并不真恼。

    毕竟他相比那些半瓶不满的货来说,是真正出身诗礼簪缨之族的世家公子,与他们这些草根出身从外省升上来的京官就是完完全全两类人。

    相比那些鼻孔朝天,眼神从底下斜视自己的二世祖们,秦观还是更喜欢林壬一些。

    毕竟他凡事亲力亲为,缉拿破案样样不假他人之手,与他们这些跟随父辈从地方调上来的二代们相处也都算得上和气。

    但号称“小诸葛”的秦观在他这里吃瘪,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想着总要把场子找回来。

    不过没走两步,他心情突然又好了起来。

    因为他看到,长街尽头立着一幢灯火通明的楼阁。

    两人打马走近,那楼阁上悬挂的牌子映入两人眼帘。

    教坊司。

    秦观侧目瞥了一眼林壬,果然,这活阎王已经一脸阴鸷。

    秦观好似出了好大一口恶气,从容下马,而后震了震身上玄青色衣袍,慢条斯理道:“怎么样?林兄若不想进便自行回去,我明日……”

    林壬看着教坊司的牌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不过也并未多说什么,直接撩袍下马,将马绳丢给马夫就准备进楼。

    秦观懵了,连忙拦住他,“你要干嘛?”

    “不是要查案?”

    秦观被他这态度打了个措手不及,哎?不对不对呀,江湖不是皆传林大指挥使从不进教坊司么?!

    他连忙问:“你不是从不进教坊司么?江湖传言,林指挥使有个规矩就是从不进教坊司,世人皆知。”

    林壬:“是。”

    “那你……”

    林壬缓缓瞥了一眼他的手,后者连忙收爪,林壬直接转身,头也不回道:“规矩,不就是用来破的?”

    秦观:“……”

    再说,林壬想,他都答应母亲同陈家议亲了,六年都过去了,有些事……

    林壬紧了紧手中的一块墨玉手把件儿。

    这是他在兮儿出事的地方捡到的,是兮儿出生时就佩戴在身上的。只是,上面那团像墨迹一样的痕迹,并不是什么天然形成的翡翠,而是血……

    兮儿的血。

    想到兮儿,林壬强自按下心中再次泛起的密密麻麻如针扎一般的顿痛,忍不住咳了一声,吐了口浊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欠兮儿的,只能来生再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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