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逝,转眼间,又到了七月。

    今年的黎川入夏迟,五月一直阴雨连绵,直到六月上旬,气温才堪堪上了三十。

    夏至那天,黎川下了很久的雨。

    祁纫夏刚和公司核心的几位高管开完一场重要会议,身心疲乏,回到办公室便径直进了休息室,往床上一栽,两眼放空。

    越是忙碌,她的失眠似乎越是严重,褪黑素也完全失了作用。她被迫开始尝试安眠药,但效果并不好,与其说睡眠,倒不如说是坠入失去意识的空白,醒来之后,精神依旧不振。

    程影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在目睹自家老板越来越明显的黑眼圈之后,程影向祁纫夏提议,不如去看中医调理睡眠。

    “中医有些偏方真的特别管用,”程影诚心诚意地说,“我爸当初偏头痛,就是在老家一个老中医那里治好的,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看中医这事,祁纫夏心里本来模模糊糊地想过,但后来公司事情太多,索性就搁置了下去。如今拖到不能再拖,又被程影再度提起,她倒也觉得不妨一试。

    在周围人里打听一圈,最后定了市一院的一位老中医,据说是专治年轻人失眠,疗效很好。

    老中医只有周四上午坐诊,祁纫夏约了九点半的门诊号,在公司里处理完要紧的事情,就准备开车去医院。

    却在电梯口碰见了谈铮。

    近一个多月来,或许是祁纫夏关照项目的缘故,谈铮也常来新远。

    准确地说,是来祁纫夏的办公室。

    那次莫名其妙的绯闻事件,似乎没有在这两位当事人的心里激起任何波澜,各自都是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这种坦荡,反而让公司里暗中的议论逐渐平息了下去——

    不避嫌到这个份上,要么是感情甚笃,要么是问心无愧,无论是哪一种,再议论下去,都不是明智之举。

    “有什么事留到下午再说吧,我现在没时间。”

    祁纫夏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说。

    谈铮见她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便问道:“你要去哪?”

    “医院。”

    “哪里不舒服吗?”谈铮眉头蹙了起来,“要不要紧?我陪你去吧。”

    祁纫夏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急着回公司,要给我当司机吗?”

    谈铮正色道:“你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去了医院,有很多检查项目要做,多一个人,起码能帮你跑跑腿。”

    祁纫夏停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你信不信,只要你和我同时在医院露脸,不出一个小时,什么怀孕产检的传言,就会飞得到处都是了。”

    谈铮明显一愣。

    他确实没想到这层。

    “……我可以在车里等你。”他缓和了语气,“你有需要用到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再上去。”

    祁纫夏的指尖停在电梯按键上方,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以退为进的本领进步了。

    祁纫夏想。

    *

    “大夫,这真的不会痛吗?”

    细细的银光闪烁在眼前,谈铮眉头紧蹙,话里满是怀疑。

    “放心,我们扎的都是穴位,最多会有一些酸麻感,不会疼痛的。”

    行针的老中医两鬓斑白,精神却矍铄,指间捏着一根针灸专用的银针,对准祁纫夏手腕上的穴位,稳稳地刺了进去。

    预想中的不适并未到来。

    祁纫夏平静地看着针尖戳进皮肤,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问:“今晚就能见效吗?”

    “年轻人,不要着急,”老中医接着下针,语调又轻又缓,“正常来说,会有改善。但是能改善多少,还要看你身体和心理的情况。”

    “平时不要多思多虑,健康饮食,最好保持一定的运动量。我会开一副药给你,记得按时按量地服用,如果三天之内还是没有明显的效果,你再来复查。”

    祁纫夏躺在诊疗床上,神色怠怠。

    她的脑子里还在想工作,对于医生的话,也只是随声附和,其实没怎么往心里去。倒是一旁的谈铮,接过老中医递过来的药方,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

    “有什么不对吗?”祁纫夏见他目光定在那张纸上,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谈铮的表情有些古怪,“这个方子,我感觉很眼熟。好像……”

    “好像什么?”

    谈铮眼前依稀闪过很久之前的片段,久远到像是上辈子未全然遗忘的回忆,闪着老旧电视机的雪花点。

    曾经那张孟宁给他的,安神助眠的中药方,泛着虚影,逐渐与眼前的白纸黑字重合到了一起。

    “……好像,我见过类似的。”

    谈铮没让自己暴露出太多异样,把药方收好。

    老中医听了,微笑着说道:“来我这里看过失眠的人多了,这张方子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患者之间口耳相传,你见过也正常。”

    他在祁纫夏这里忙活完,马不停蹄地就要去料理下一位患者,走前不忘叮嘱:“家属看好病人,不要让她乱动,过一会儿我过来拔针。”

    话落在地上,祁纫夏和谈铮的神色同时一凛。

    “他才不是……”

    祁纫夏正要出声解释,却不知那老中医是否耳背,又或是根本没在意这等细枝末节,脚下生风地往另一个病人的床前走去,丝毫没有回头。

    谈铮拿着病历本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明白,所谓的“家属”,多半是医生的顺嘴一说,未必就是真的把他当家属。但看见祁纫夏满脸着急解释的模样,他斟酌几秒,还是不失风度地问了句:“要我帮忙澄清吗?”

    不知怎的,祁纫夏听出些许揶揄的意思,心下不爽,索性把眼睛一闭,开始凝神静气。

    “放心,我没那么小题大做。”她说。

    谈铮不觉弯了唇。

    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眼看着闭目养神的祁纫夏。

    她手臂和头顶的不同穴位都扎了针,乍眼瞧起来,倒是像一只睡着的刺猬。

    只是刺猬的刺朝外生长,她身上的针,针尖却朝里。

    不同的诊疗床之间,有蓝色的帘子阻隔,祁纫夏躺在最角落,墙角和遮光帘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狭小空间,像小时候喜欢用靠垫和枕头垒建的安全屋,遵从生物本能地寻求庇护。

    谈铮轻微地恍神,似乎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找到了一丝绝不该出现于此的静谧和安宁。

    过去的这段时日,他常常思考,自己现在和祁纫夏究竟算是什么相处模式——分明已经逾越了同事和上下级之间的界线,其中掺杂的感情成份却实在存疑。

    唯独最近似乎终于出现了向好的趋势,祁纫夏好像不怎么排斥和他的亲密行径。

    也许是身体记忆。

    他徒劳地宽慰自己,这起码总比保持距离来得好,至少,他还有可以留在她身边的机会。

    “夏夏……”

    谈铮情难自抑,低低叫她的名字。

    祁纫夏眉心动了动,却未曾睁眼。

    她此刻正处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难得在白日打起盹来。冥冥之中,她隐约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可是侧耳再听,却又消失不见。

    大概是幻听。

    她迷迷糊糊地想。

    *

    医生来拔针时,祁纫夏才刚刚清醒。

    “我是不是睡着了?”

    体感和现实偶尔存在落差,她没留神时间过去多久,便只能问谈铮。

    “是睡了一会儿,我叫你,你没反应。”

    祁纫夏神色有些不自然,讪讪道:“怎么不直接叫醒我。”

    谈铮:“你已经失眠到了需要看医生的程度,如果我还要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你喊醒,也太没有人性了。”

    说话间,老中医走过来,缓缓为祁纫夏拔下身上的银针。

    “不管睡不睡得着,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他最后叮嘱道,“失眠也是常见病了,中学生都有来我这儿调理的,放宽心态是关键。”

    从诊室出来,谈铮陪着祁纫夏取药。

    一包包配好比例的药材装在牛皮纸袋里,盖不住的清苦香。祁纫夏盯着药方上长长的名目,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

    她家里没有煎药壶。

    并且,她也没有煎中药的经验。

    “你家里方便煎药吗?”谈铮仿佛会读心术,问得正中要害。

    “不方便,但我可以请人上门。”

    谈铮沉吟几秒,停下脚步,正色道:“不如请我。”

    “——免费。”

    “……”

    祁纫夏无语极了。

    “你转行做家政服务了?”

    明明知道她没认真接话,谈铮却答得一本正经:“从前我还住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帮着阿姨给我妈熬中药。说真的,你与其花钱雇人上门,还不如直接交给我。”

    他罕见地讲起自己曾经的事,不免让祁纫夏多了几分好奇,顺嘴就追问:“你妈妈原先身体不好?”

    谈铮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都不好,”他索性也照实了说,“先天的病,只能用药缓解,没法根治,中医西医都看过,最后还是靠着中药慢慢调理。”

    事情涉及到别人的家庭隐私,祁纫夏便没有再刨根问底,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按下了解锁。

    谈铮却穷追不舍道:“我没开玩笑。这本来就是小事,算不上麻烦,我……”

    他话没说完,祁纫夏冷不丁地转过身,目光幽幽直视着他。

    “好啊,既然你这么积极,便宜不占白不占。”出乎谈铮的意料,祁纫夏直接答应了下来,“这药每天晚饭后喝,你看着时间熬好了送来吧。至于送到我家还是送到公司,要看我当天的工作安排,会提前和你说的。”

    “行。”

    不知是针灸起效快,还是心理作用使然,祁纫夏正准备拉开车门,忽然有浅浅的困意上涌,同时懒懒打了个呵欠。

    谈铮见状,先手帮她开了门,“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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