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偶尔的线上视频通话,谈铮已有整整一年没和谈钧见面。

    上一次,同样要追溯到谈竞成的忌日。

    “你回来地时间,比我预想的早。”谈铮神色漠然,没有半点迎接的意思。

    谈钧穿了一身黑色的长风衣,站在门口,没带任何行李,脸上的温度比此时气温更低,“松岭到最近机场的高速路刚修好,给我省了点时间。”

    他往屋里瞥了眼,“妈还没回来?”

    谈铮径自去倒水,“我明天去接。”

    “谈铭呢,没和你一起?”

    “小铭说今年回不来。”

    谈钧走进了客厅,自顾自坐下,“他孩子上周刚出生。”

    谈铮站在厨房的背影有轻微的僵硬。

    “恭喜他。”他握着玻璃杯,垂眸于杯口的一圈白色雾气,“你我也是当伯伯叔叔的人了。”

    “叔叔?”

    谈钧冷笑,“你当年要是不插手我和钟意,也许能更早当叔叔。”

    这话一出来就有剑拔弩张的意思。

    谈铮没忍住嗤笑,慢慢走回了客厅里,在谈钧面前站定,“如果你觉得,检举你那位未来岳父贪污受贿,是你和她之间感情破裂的导火索,那我只能抱歉地说一句,你很活该。”

    谈钧的额头瞬间冒了青筋,霍然站起来。

    “难道不是吗?!我的事业、我的婚姻,一切都即将步入正轨,难道不是你谈铮,亲手把我的未来给毁掉了吗?!”

    谈铮扯着笑,眼神里温度骤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你和谈铭,跟我从小不对付到大,几年前,如果不是你们率先发难,我也不会这么快对你们动手。”

    “不择手段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欺骗我当时的女朋友分手……谈钧,但凡我当时有一点手软,被彻底毁掉的,就是我自己。”

    谈钧眼里一片阴翳。

    时值初冬,院子里的许多草木已经凋零枯败。自从孟宁迁居疗养院,花匠上门的频次也随之减少,原本欣欣向荣的前庭小院,呈现出一种疏于打理的蓬乱,更添萧索。

    松岭的生活条件,显然不能和黎川相提并论,相比于几年前离开时,谈钧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他自以为郁郁不得志,唇畔逐渐累积下来两道深刻的纹路,周身气质阴沉得像蓄雨乌云,随时都要在沉默中爆发。

    “好,好……”他怒极反笑,“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不过小铮,你自己看看公司到你手上之后的样子,你又究竟赢在哪里?”

    “听说,要不是你那位前女友大发慈悲帮了你一次,今年的财报恐怕都不能看了吧?”

    孟宁不在场,他们对彼此的敌意更是藏都懒得藏。谈钧讽刺人的功力分毫不减,字字正中谈铮的死穴,两句话说完,谈铮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你怎么有脸提她?!”

    谈铮愠怒不已,“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矛盾,绝不应该蔓延到无辜人的身上,可你,莫名其妙地就把她也牵扯进来,是何居心,不用我多说吧。”

    谈钧却不以为然:“你有没有搞错因果关系?先把她扯进来的,难道不是你谈铮本人吗?你还真以为,只要我不参与进来,你们就能相安无事直到后来吗?”

    他轻蔑地笑了笑,“醒醒吧。明明就是你先用谎言把人骗到手,这会儿倒是装起正人君子了。小铮,你不累吗?”

    千言万语堵塞在喉,谈铮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于谈钧的话,他有一百万分的抵触,却奈何不住脑海中留存的一块理智角落,低语告诉他——

    谈钧说的,就是事实。

    他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无法完成的逻辑自洽,不过是一场空枪膛的无效演习,硝烟一起,就会兵荒马乱。

    他第一次接不住谈钧的话。

    *

    谈竞成的墓地,在黎川市最大公墓的一个僻静角落。

    当年他走得意外,没有做任何身后事的预案,还是由孟宁做的决断,择了这一处,安放谈竞成的骨灰。

    谈铮在第二天上午,从疗养院接回了孟宁,回到家中稍作休整,便和谈钧一起,前往墓地祭拜。

    一路上,兄弟两人假作昨日无事发生。谈铮开车,谈钧和孟宁坐在后排,二人镇定自若地隔着距离交流,时不时询问孟宁,车上的温度是否合适。

    孟宁的白发不算太多,只是整个人掩不住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态。算年纪,她如今已逾花甲,在疗养院里属于自理能力尚可的一批,但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却明显减弱。

    谈铮有些担心,和疗养院交代过,要定期给她做大脑认知功能的检查,得到的结果却并无什么异常。

    车子停在墓园外,谈钧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轮椅,让孟宁坐上去,又给她的膝头盖了毯子。

    三人来到谈竞成的墓碑前,献上事先准备好的花束。

    “竞成,我们来看你了。”

    孟宁看着眼前的墓碑,神情温柔。

    谈铮俯身,轻轻拂拭去谈竞成相片上的灰尘。

    相片是谈竞成去世前两年拍的,那时他四十六岁,探进镜头的目光灼灼如星火。谈铮和他隔着生死的界线相望,百感交集。

    孟宁还在絮絮:“小铭今年没来。他的孩子刚刚出生,需要照顾,你肯定能体谅他。”

    “他是三个孩子里最早成家的……其实也不早,都三十几的人了,一直拖到前年才结婚。他说了,明年这个时候,一定带着家人来看你。”

    “小铮和小钧,我是不指望他们了,大概都是独身的命。只要能身体健康地过一辈子,也挺好……”

    谈铮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孟宁。

    “妈,你别和爸说这个,”谈钧说,“我们自己心里都有数的。”

    孟宁低低叹了一声。

    “孩子们都大了,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眼中浮起淡淡的哀伤,“竞成,这段时间,我总会想起你。”

    谈铮和谈钧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往边上走开一段长距离,留给孟宁安静倾诉思念的空间。

    “抽一根吗?”

    谈钧从烟盒里拿出一支,头也不回地递到谈铮面前。

    “谢谢了。”

    谈铮接过,掏出打火机点着,低头吸了一口。

    风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足以确保烟雾不往孟宁的方向飘散。谈钧同样点了一支,慢慢吐出一口雾气。

    “我觉得妈又瘦了。”谈钧说,“你联系的那家疗养院,确定靠谱?”

    谈铮把烟灰掸进旁边垃圾箱自带的烟灰缸里,“当然。祁建洲都住那儿。”

    他有些反感谈钧无端的猜疑。

    “你平均几天去看她一次?”

    “一周去一次。”

    “太少了。妈年纪大了,需要人多陪陪。”

    “你的意思是,我疏于照顾,你得回来陪她?”

    “我也是她儿子,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也不需要。”

    谈钧的烟抽得很快,几句话的功夫,手上就已经只剩下烟蒂。他眉间大有不悦,把烟头掐灭,对着谈铮说:“爸爸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你这么对待妈妈,恐怕不能瞑目吧?”

    “别拿爸妈做借口。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那点心思?”

    谈铮冷眼盯着他,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从前她那样闷在房子里,身体有任何的好转吗?你从来没问过她的意见,自己就直接替她做了选择,这真的叫做为她好?”

    谈钧被噎得说不出话。

    在涉及孟宁的问题上,他罕见没占到上风。

    谈铮也懒得再和他计较,熄灭了手里的小半截香烟,由着迎面而来的风吹去身上的烟味。

    一切重新归于沉默。

    谈铮看着手腕上的表,估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便率先提步往孟宁那边走去。

    谈钧慢了两步,跟在他身后。

    “妈,我们回去吧。”谈铮来到孟宁跟前。

    孟宁抬头,勉力对着两个儿子微笑:“好。小钧这次回来,要住几天?”

    谈铮和谈钧异口同声:“三天。”

    孟宁:“小铮,你帮我和疗养院那边说一声,这三天,我就住家里,等小钧去了松岭,我再回院里住。”

    谈铮点头,没有异议。

    *

    三天时间过得飞快。

    第四天下午,谈钧坐上了返程的班机。

    彼时,谈铮坐在办公室里,刚刚接听了孟宁的电话,说是疗养院已经派车来接,她正在回去的路上,语气挺轻松。

    谈铮侧头望着窗外,夕阳倾颓,日色正在趋于黯淡。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力。

    小时候,谈钧最受谈竞成喜欢,谈铭嘴甜,和孟宁更亲。唯独他生性不太爱说话,叛逆期又来得早,是哪头都不讨喜的第三人。

    谈钧和谈铭,不知什么时候达成了一致的战线,刁难与无视,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人生的初始课程,在家庭里习得。

    很久以后,谈铮才猛然发现,对于别人的恶意,他可以完全自如地应对;爱意,才是真正让他手足无措的东西。

    凌森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谈总,航空公司的人来电话,问您近期有没有乘坐航班出行的计划,根据他们那边的数据,您名下的里程还有尚未兑换的。”

    谈铮刚忙完家中的事情,公务方面,短期内并没有安排行程。

    “暂时不用。”他说。

    凌森:“那我去给航司回电。”

    说完就离开了办公室,顺手带上门。

    谈铮这天下班很早。

    黎川市政府牵头的智慧养老项目,思博顺利中标,预计明年正式启动。准备工作已经被细致划分好,只待过两周和市政的人开个会,就能够着手推进。

    这段日子,他们另外陆续接了两个小项目,规模不大,利润也有限,不过相比于从前的低谷时期,已经算得可喜可贺。

    只不过,在听说客户都是和新远往来比较密切的合作方时,思博在座几位高管,脸色不约而同变得微妙起来。

    当晚,谈铮在家里的健身房里挥汗如雨。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宣泄途径之一。

    都说运动能够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可谈铮却没什么感觉。练完蝴蝶机之后,他靠在墙边休息,随手拿起了手机。

    然后就刷到祁纫夏刚刚更新的朋友圈。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略显模糊的街景,不像手抖所致,倒像刻意为之。

    谈铮却认得上面的建筑——那是瑞典的瓦萨沉船博物馆。

    她……在那里?

    汗珠顺着额头不断滚落,滑进衣领,潮热不散。明明已经休息了好几分钟,谈铮的心率,却在逐渐加快。

    一个念头形同天降,蛮横不讲理地在他脑海里扎根,生长出茂密的枝蔓。

    紧接着,电话打了出去。

    “凌森,你去联系航空公司,帮我预订一张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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