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向来是慈母严父,对这个称呼了几年母亲的人,蔡阳阳还是有些亲切感的,见到冯氏过来蔡阳阳下意识便要起身相迎,却低估了自己一身行头的重量,挺了挺脊背愣是没能成功站起来。

    身为摩尼教期盼已久的明尊善母神女,又有三清山这重背景,再加上正值摩尼教大事之期,蔡阳阳此刻所受尊宠可谓无以复加。

    此时的摩尼教总坛,蔡阳阳是身份最高的人,虽然并无实权但地位摆在那,规格待遇都必须是最顶尖。

    就如这简简单单出来晒个太阳,事先早早安排清空了围屋大院布置好了排场,每层还派人把手不让靠近走廊以防不轨窥探。

    围屋大院正中央,设有用岭南产的上等香云纱搭成的纱帐,内置一张藤面金丝楠木罗汉床,上覆蜀锦棉垫,脚下衬着一张完整的大兴安岭的虎皮,一侧设有案几,上置一盘一壶,盘中是糕点果子四样以及一只不该出现在冬日的橘子,壶则是铜的,花纹繁复沁色饱满乃是波斯巧匠所制,架在桌炉上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奶香。

    待遇高起来了,负担自然也就来了。

    往日那些轻便简单的衣物统统不能再穿,必须按出行目的、会面人员、日期天气等因素分门别类搭配穿着。

    比如今日依据摩尼教历法属光明大日,晒太阳的要求愣是被解读成了“祭日之礼”,要着“光明神圣法衣”。

    “光明神圣法衣”共计四层,由内至外分别为“牡丹暗秀千层湘云锦里衣”、“金线丹凤朝阳蜀锦长裙”、“摩尼光佛长绒厚坎肩”、“祥云耀日波斯织造绒面披风”。

    搭配成套的还有脚下三寸厚底流云靴,头戴三重莲花宝塔冠,又有两只手套,一支白绸上嵌了六颗各色宝石,带上一拳打出去就能抵京城一套小院子,一支黑绸缀满金片,重量能比半扇排骨,两只手套带上自然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法相,很是庄严。

    这般庄严打扮之下,想要动弹一下都是大工程,蔡阳阳只能原样坐着,待冯氏走到近前来了。

    冯氏走到跟前便有人搬来了椅子,妇人坐下探身想拉一拉女儿的手,却看见一手珠光宝气、一手金光四溢,只能又将身子收了回去,两人便这么相顾无言对视了半晌,最后还是蔡阳阳打破了沉默。

    “母亲……你们……可还好?”

    “好!好!现在咱们吃住不愁,你弟弟还有夫子专门授课,日子可从未这么好过!”

    “怎么不见弟弟和父亲……”

    说到这里冯氏脸色变了变,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场面又陷入了沉默,蔡阳阳见冯氏沉默还觉得奇怪,僵硬的思绪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转了转,才恍然大悟,不禁苦笑。

    不见父亲蔡贤与弟弟蔡准来的原因很容易想到。

    本来答应的好好的要给家里安排个没破绽的身份,现在却直接起兵造反了,蔡家就算没被打上反贼头子家眷的标签,也成了贼兵治下之民,眼前锦衣玉食又如何?实现蔡贤光复蔡家愿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对此蔡阳阳也没什么办法,自己如今也只能随波逐流,尚不知该如何面对身份危机,又如何能顾得了他人?

    “也不打紧吧……我来周全一二,想来能保小弟的清白出身……”蔡阳阳说道。

    这倒不是她有什么主意,而是方天赐早先便给她说好的条件。

    大约是为了拴住蔡阳阳又不想太不顾颜面,蔡家二老需留在睦州,但蔡阳阳的幼弟蔡准可择时送往大乾,以济阳蔡氏旁支嫡子的身份生活,这是方家经营多年的诸多保险后手之一,经得起深挖探查,就算科举入仕也无碍的。

    这也算是一份用来安蔡阳阳心的贵重嫁妆,只是那阵子她浑浑噩噩的听了许多却全然不记得,此时空闲下来想了不少心态稍稍通达了一些,才有空理一理这段时日的一地鸡毛,到如今见到冯氏才想起这件事来。

    将这安排给冯氏简单说了说,冯氏的脸肉眼可见的快活起来。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冯氏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抓着蔡阳阳的衣角眼见就掉起了眼泪,这些日子她自觉夹在了丈夫与女儿之间进退两难心中满是煎熬,忽然听说有两全法心中难免激动,多日累计的感情顿时有些抑制不住了。

    蔡阳阳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而且她身着沉重法衣也不太能动弹,只能泥菩萨一样端坐着,冯氏抽抽噎噎的哭了许久似乎终于平缓了心情,擦擦眼泪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对着蔡阳阳行了一礼,随后告辞要赶紧回家将这好消息说给自家相公听。

    冯氏是觉得自家女儿大约是有些天命在身的,当得一礼。

    就算是造反又如何呢,这华夏大地兜兜转转已经近两百余年无正统了,各路朝廷轮流坐庄,百姓早就麻木了。

    蔡阳阳对母亲冯氏的这一礼却有点毛骨悚然,这隐约提醒了她无论自己愿不愿意,主动还是被动,某些东西都算压在自己身上了。

    话分两头,以杭州为中心的江南造反第一线,对峙仍然继续着。

    摩尼教仍在持续制造围点打援的局面,方天赐的手段越来越娴熟,只要消弭足够多朝廷的有生力量,将造反拖成战争对峙,便有很大机会划长江而治两分天下。

    杭州城则气氛紧张,虽说城内存粮充足,又有太子率六率精锐坐镇,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丝毫不见援军到来,城内的消息也完全送不出去,怎能让人不心急?

    然而心急归心急,崔哲作为眼前城内主事的最高官员,眼见这打又不打了,走又走不脱,在征得太子赵承乾的同意之后,竟是让城内的商贩店家在围城之下又开门营生了。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任由百姓饿死还是日日派粮施粥养着他们?

    可是断了水陆交通的孤城,生意如何能做的起来?

    多数店面纵然开门了也只能晒晒太阳根本不会有人来光顾,唯有粮行、牙行与典当行日日生意火爆,粮价一日三涨,典当行的库房堆满了各种古董字画珠玉首饰,牙行内挤满了自愿卖身为奴的人。

    最离谱的是生意最好的还不是上述三家,而是挑粪的。

    城内的粮食、古玩珠宝、为奴为婢的穷苦人是有数的,而每日产出的屎尿等不净之物却不可胜数从不停歇。

    在这围城的大背景下,原本简单的收粪清厕也变成了需要资源支持、冒风险的行当,自然这收费也就高昂起来了,况且肚子饿了尚能喝水充饥,五谷轮回却是阻挡不了的,人们不得不从仅有的一点积蓄中掏出一部分,贡献给手眼通天的“粪头”们。

    粪头们带着挑粪工日日在城中游走,一手收钱一手收粪,到手的钱财两成孝敬直辖的小吏,三成打点城门守备,一成归于各级主官,三成由崔哲独占,最后一成才是粪头和挑粪工真正挣得的钱财,就算这样一日的收益也抵得过平日六七天了。

    收到的污水当天傍晚集中,先收集一部分作为守城的金汁储备,剩余的由粪头们“自行处理”。现在粪便又不能再运出去卖予农家,官府又不许守城金汁以外的粪便停留在城内,所谓“自行处理”便是买通上下,半夜偷开城门运出去倒入护城河内了。

    就这样,杭州城在粮行、牙行、典当行以及各路粪头的辛勤劳作之下,纵然围城许久,仍恢复了几分往日繁华的样貌,只是城外的护城河连带钱塘江的水越来越浑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波浑水竟然意外打击了摩尼教水军的士气。

    此时封锁江面的主舰上两男一女愁眉不展。

    愁眉不展的正是摩尼教护教天师“鲍东来”、摩尼教护教水军大都督柳三、白莲圣母柳如烟

    而名声响彻十里八乡的瑶一刀冯阿瑶则配在一旁脸上则看不出什么异常。

    钱塘江沿岸居民众多,如今大部分居民都集中在了杭州城中,日日造出的污秽之物从护城河流入钱塘江,也就是冬日气温较低,臭气难以蒸腾让杭州城躲过一劫,但在其中行船的摩尼教护教水军就没那么好运了。

    封锁杭州钱塘江口的摩尼教护教水军实为柳家私军,以往化整为零藏于东洋、南洋等地,世代多年积累打磨之下,其战力远超朝廷那鲜少离岸的水军。

    此时前有小船铁索连环纵横江面阻塞水路,后有艨艟大舰封锁出海口,再有专门为海战打造的战船舰队游弋外海,赵承乾和大乾朝廷只要不傻就不会往这方面费工夫。

    柳三等人直到今日一直在临近杭州城的地方带领铁索船队封锁江面,现在却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实在是太臭了。

    岸上离得远闻不到,到了船上四面都是那屎尿污染的江水,大小船只吃水线的位置全都变成了古怪的黄粽色,腐臭之气被冬日的寒风一吹,直接入了人的骨髓之中又臭又冷,等到了暖和的屋内闻到之时人已然被腌入味了,捞上来的河鲜鱼虾了,煮出来的东西能把十里八乡的苍蝇都招来,更别提取水使用了。

    大都督柳三最终还是黑着脸指挥船队后撤至水质稍清的地方,只选出几个倒霉蛋留守,这算是认下这一栽了。

    柳家坊被抄的时候柳三没认栽,杭州城封城的时候柳三没认栽,如今把赵承乾围成了瓮中之鳖,竟然被屎尿逼得退避三舍。

    虽然赵承乾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赢下了一局,但也不妨碍柳三恼怒不已。

    “彼其娘之!”柳三愤恨的骂了一句,对眼下的狼狈很不满意。

    “父亲莫要动怒,退避一时,无碍战局的。”柳如烟出声宽慰道。

    不得不说,这时候一个软玉温香的美人出声安慰还是很有用的,柳三抖了抖脸皮看起来气消了不少。

    站在身旁的鲍东来心里也很庆幸,连日被那又冷又臭的寒风吹着,好不容易克服的晕船症又有点要复发的样子,仙风道骨的样子差点都维持不住了。

    远离这三人的地方,冯阿瑶靠着船舱,腹诽觉得这帮人真是娇气,她五岁就开始自己下乡去给牛马修蹄子了,九岁能骟猪骟鸡,十二岁已经算精通兽医之学,什么样的臭味没闻过?这点气味就受不了,看来江湖好汉也不过如此。

    几人各有心思闲谈之间,忽见远处一股红色烟柱冲天而起,柳三、柳如烟、鲍东来面色骤变,看的冯阿瑶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情况?

    “来人!速放信鸽通知窦长老,派陆战队前往查看!” 柳三怒喝道。

    “父…爹!发生了何事?”冯阿瑶疑惑的询问。

    “红柱冲天,大敌来犯,这是摩尼教的传讯之法,非遇强敌不用,恐怕有大乾的军队来了,还是强军……”回答她的是柳如烟,柳如烟是得益于顾城的缘故当了个副堂主,但对各种江湖门道的了解确实比冯阿瑶强得多。

    “看烟柱大小距离颇远,窦长老的主力部队还顾不得,方天赐的骑兵倒是应该要和他们遇上了……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鲍东来神色凝重,盯着那烟柱估量到。

    “摩尼教精锐斥候携带黑、白、黄、灰、红五色发烟丸,红色乃是危机之色,非最紧急的情况不可用,恐怕来者不善啊……”柳三言语间似乎担心,神色可见兴奋之意。

    红色烟柱升起之地,三名大乾骑兵看着眼前的浓烟滚滚,与旁边已经死去的摩尼教斥候,脸色有些难看。

    “走,去回报晋王殿下,咱们的行踪恐怕瞒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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