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借口。

    送走赵太师后,是芝默默地想。

    因为赵白合不回娘家,他这个朝廷重臣不方便登晋王府的门,所以不知道她最近情况,不知道她生没生病。

    都只是借口。

    赵太师只是不在意这个小女儿罢了。

    原身还嫁给了皇帝呢,一旦有点什么事,娘家人就齐齐出动,赵太师夫妇,她的哥哥嫂嫂,都会对她嘘寒问暖,为她冲锋陷阵。

    这固然有嫡庶的原因,赵太师的确更看重嫡子嫡女,可他对家中的那位庶弟,也颇有些慈爱之心。

    唯独赵白合,赵太师好似已经将所有的偏爱都倾注在了大女儿身上,所以能分给这个小女儿的爱极少,从小就对她没有任何要求。

    即使赵白合成为了晋王妃,赵太师也并不重视,因为他很清楚祁恒和原身的事,他知道晋王的心放在了大女儿身上,所以把小女儿还嫁给晋王,其实一点价值都没有。

    可赵太师还是遂了原身的意,把妹妹嫁给了喜欢姐姐的人,丝毫不顾赵白合的想法。

    那么赵白合呢?她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呢?

    她本是可以有另一种人生的,即使也是被送出去联姻,可也许她的丈夫是个翩翩君子呢?即使不爱她,也会对她这个妻子很尊重呢?

    会不会午夜梦回的时候,赵白合也这么想过?

    原身不知道,是芝也不知道,在原身的记忆里,她这个妹妹实在很不起眼,两人从小就尊卑分明,后来的地位更是天差地别。

    直到死去,赵白合似乎都是沉默的。

    或许被夺走孩子的时候,她也愤怒地吼叫过,可她的丈夫不愿意听,她的姐姐听不到。

    她的骨肉就这么成了天下的囚徒,而她连探视的权利都没有。

    于是她迅速凋零,无声无息。

    是芝很难不对这样一位女子产生怜悯,可她也明白,以她如今的身份,不管做什么对赵白合来说都更像是嘲讽。

    她的任务是让祁晏和赵白合好好活下去。

    祁晏她还有些头绪,小时候宠,长大了教,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他应当就不会年纪轻轻就不想活了。

    可赵白合呢?

    原身对她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她也已经生下了祁恒的孩子,从孩子生下来之后,祁恒就再没进过她的房。

    赵白合或许不爱祁恒,可她还是无法看淡丈夫的冷漠,所以从生下祁临后,她就经常生病,连在宫里的原身都听说过。

    病因有二,生孩子时伤了身,和郁结于心。

    是芝想到这里,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逃避无用,她必须尽快想办法,让赵白合脱离这种窒息的人生。

    否则的话,她还是活不了几年。

    是芝决定去见见这个妹妹。

    是芝非常忙碌,小皇帝现在只是个吉祥物,处理国事的重担都压在了她和几位顾命大臣身上。

    然而即使有赵太师和洛云枫等人处理大部分政务,也还是有许多事情要让是芝过目,来裁定最终结果,她每天大半时间都待在丹心殿,哪儿也去不得。

    不过是芝并没有特别劳累,毕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看奏折看累了有全身按摩,精神太紧绷也可以找人来变戏法调节一下心情,反正比她在某些世界当社畜的时候,要轻松多了。

    因此,就跟皇帝再忙都还能抽时间去宠幸后宫一样,是芝也还是有不少私人时间的。

    是芝想见赵白合,不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姐姐是太后,妹妹是晋王妃,她们是姐妹,亦是妯娌,见面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过之前,原身从未主动召见过赵白合,两人上次相见,还是在先帝的灵堂。

    赵白合身体实在很差,哭灵时昏倒了,祁恒怕把人折腾死了,把她送回了府,宗室里好些人都对此有意见,可碍于祁恒的权势,没有人敢说什么。

    是芝想要跟赵白合好好聊聊,本想夜探晋王府,省得折腾得她身体更差,可想了想,这样实在不妥。

    她跟祁恒本来就不清不白,就算她不是去找祁恒的,他们也会以为是的,赵白合若是被气出个好歹来,那就完犊子了。

    思来想去,是芝还是决定召赵白合进宫。

    太后谕令,无人敢不从,赵白合即使不想来也得来,好在她近来身体好了些,不用被人抬着进永安殿。

    想到离府之前,她的丈夫警告她在太后面前不要失仪,谨记自己的身份,赵白合心里就一片冷然。

    她是什么身份呢?

    大昭的晋王妃?呵,不过是被他们两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罢了。

    该不忿的,该怨恨的,该厌恶的种种情绪,赵白合早就已经体验过了,所以如今她已经可以心如止水地被人搀扶着走进永安殿。

    都没看清上首的人,她就袅袅一礼,“臣妇参见太后娘娘。”

    是芝让人扶着赵白合坐下,又令所有人都出去,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在原身记忆里有些模糊的妹妹。

    赵白合身着厚重的命妇服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骨架很小,被裹在这身颜色沉沉的衣服里,更显得身子纤弱,还带着股莫名的暮气。

    对于是芝的打量,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只低头垂眸,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白玉佛。

    是芝只能看见她大致的模样,便道,“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赵白合依言抬头,眼睛却还是垂着不去看是芝,她的脸色平淡,似乎是习惯了被姐姐这样使唤。

    是芝终于看清了赵白合的模样,她与原身有三分相似,不过与原身的明艳热烈不同,她的眉眼楚楚动人,清丽如亭亭玉立的百合花,没有丝毫攻击性。

    妆容掩盖了她的病气,放大了她的优点,看上去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却从来不被珍惜。

    是芝不能突然改变对她的态度,只语气淡淡地寒暄,“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回太后的话,臣妇已经好多了。”赵白合低眉顺眼道。

    是芝又问,“临儿呢?你怎么不带他进宫来,他和晏儿是亲上加亲的兄弟,该多多亲近才是。”

    听她提到儿子,赵白合身子僵硬起来,“回太后,小子顽劣,难登大雅之堂,怎配与陛下顽。”

    见她流露出警惕,是芝也发现,方才自己的话颇具歧义。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把祁临接进宫,与祁晏做玩伴。

    也难怪赵白合如此,毕竟原身之前实实在在抢了她的丈夫,现在若是想抢她的孩子,她还是一样无能为力。

    而赵白合的态度,也让是芝明白了两人根本说不了交心话,赵白合要怎么才能解开心结,又要怎么才算好好活,根本不可能告诉她。

    对原身这个姐姐,她早已失望透顶。

    是芝能理解赵白合,她可以说是被亲姐姐毁掉了一生,哪能强求她心无怨恨呢?

    因此,是芝放弃了绕弯子,她决定下猛药,“你想不想跟祁恒和离?”

    赵白合闻言猛然抬起了头,震惊地看着她,面色一变再变,最终定格在一个几乎是冷笑的表情上。

    “太后这是在说笑吗?”

    以为是芝来者不善,赵白合也难以再伪装下去,“皇家没有和离的媳妇,只有病逝的媳妇,我若是想与祁晋王和离,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孩子才两岁,凭什么叫他没娘?太后,你与晋王怎么样,我早就已经不在乎了,我叫你一声姐姐,只求你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说着说着,赵白合的声音就变得尖利。

    她的情绪也越发激动,喉间立即泛起痒意,使她猛然咳嗽了起来。

    女子瘦弱的脊梁如蝴蝶振翅般颤动着,厚重的衣袍也挡不住她薄可见骨的后背,足可想见她有多纤瘦。

    是芝心情复杂地站起身,递上一杯温热茶水,并以指按压住赵白合身上的某个穴位,很快就平复了她的咳嗽。

    赵白合对是芝的手段无知无觉,她喝了一口茶水咽下喉中腥气,默默拂开了是芝的手,继续道,“姐姐,你如今是大昭的太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和祁恒的事我不会管,你为何一定要我死?”

    “你的儿子是皇帝,你不能再嫁给祁恒,可你能像以前一样与他做真夫妻,我只是他名义上的王妃,他心里也只有你,我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妨碍到你们,姐姐,我求你了。”

    很显然,原身带给赵白合的阴影巨大。

    是芝明明只是问了一句明面意义上的话,赵白合却已然认定她是要自己的命。

    为了活命,她甚至叫起了姐姐,打起感情牌,只想唤起是芝的一点怜悯。

    是芝心中也不由泛起一丝苦涩,何至于此。

    她闭了闭眼睛,冷声道,“你既然唤我一声姐姐,那为何觉得我是想要害你?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顾及手足之情的人?”

    赵白合愣住,难道不是吗?

    不顾她的意愿,把她嫁给晋王,又在她婚后与妹夫偷情,这不就是她姐姐做的事?

    若说顾念手足之情,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这个妹妹?

    她没有说话,眼神却明明白白说着这些。

    是芝并不意外,因为原身的确是赵白合所想的那种人,根本不在乎什么姐妹情,可她现在必须让赵白合知道,她不是。

    所以是芝理直气壮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我只是想补偿你。”

    “六年前把你嫁给祁恒,是我的私心,也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骂我没心肝,但凭什么不许我想办法补偿你?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不喜欢欠别人,却独独欠你的债,你凭什么不许我还?”

    “祁恒不是你的良人,我不想你一直被他耽搁,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另找个知心知意的郎君,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她倒打一耙十分熟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赵白合对不起她。

    赵白合目瞪口呆,“所以你想出的补偿,就是让我和晋王和离?”

    她都被气笑了,“姐姐啊姐姐,你强行把我嫁给祁恒,又要强行让我离开祁恒,你觉得这是为我好?临儿才两岁,如果我离开了晋王府,他该怎么办?你只会一意孤行,从来不曾考虑我的感受,竟还敢说是在补偿我。”

    是芝微微歪头看着她,眼神坦荡又真诚,没有丝毫虚情假意。

    她是真的觉得,这样做就是在弥补赵白合。

    有她这个太后姐姐,有祁晏那个皇帝侄子,这件事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而赵白合所担忧的事情,都不算什么。

    从嫁给祁恒后,从知道祁恒和姐姐私情未断后,从生下临儿就彻底被祁恒冷落却无人可诉后,赵白合的心里始终有一股气。

    她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任由这股气将内心撞得千疮百孔,殃及身体,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衰败下去。

    她也想要不管不顾,洒脱度日,可她做不到,她意难平。

    凭什么被祸害的是她?凭什么她对此毫无反抗之力?

    而如今看着是芝那自以为是的眼神,她再也忍不住了,恨不得一口将这恶气吐尽。

    “赵是芝,我真是后悔投生成你妹妹,来世上遭这么大的罪,你受宠,你了不起,所以你可以随意糟践我。”

    “以前你任性妄为,把我当丫鬟一样使唤,我想着你是我姐姐,我可以让着你,后来你成了皇后,为了旧情人牺牲我的婚姻,我想着嫁谁不是嫁,我也都忍了。”

    “我真没想到你还能想出更糟践我的法子来,父亲不在乎我,只在乎家族名声,我和祁恒若是和离,就算侥幸不死,也只有被送进庵堂青灯古佛的份。”

    “我才二十四岁,我想活命,我想看着临儿长大,赵是芝,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已经害苦了我,难道还要我这辈子都不好过吗?”

    赵白合吼出这些话,就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她哭得天昏地暗,哭出了所有的委屈。

    她把所有的苦与痛都哭了出来,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只一味发泄着,渐渐的,一直压在她心头的石头就像是被粉碎了一般。

    她感受到了多年未有过的轻松,理智也慢慢回笼,意识到自己方才喊出的那些话,她哭得更大声了。

    要命啊,她怎么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

    她这个姐姐向来高傲,怎么可能忍受她这样的冒犯?

    完了,早知道她先应下好了,怎么也能多活些时日,安排好临儿的事。

    赵白合胡思乱想着,而是芝早就发现她的呼吸和哭声与之前不同了。

    是芝看着趴在桌上哭得仍然很伤心的女子,勾了勾唇角。

    赵白合之所以会不管不顾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当然是因为是芝的诱导,只需要一点点暗示,挑动情绪,除非意志特别坚定心机特别深的人,否则都会忍不住发泄出来。

    是芝就是要让她把实话说出来,把情绪也发泄出来,赵白合就该好好骂她姐姐一顿,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郁结于心,把身体都拖垮了。

    正所谓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发疯创人。

    当然,前提是站在赵白合面前的,不是她真姐姐,而是是芝这个冒牌货。

    否则照原身的脾气,赵白合今天怕是真走不出永安殿。

    “哭够了吗?哭够了就起来。”是芝淡淡地问。

    赵白合身体一僵,在晕过去和爬起来之间,她还是选择了直起身子,偷眼去看是芝的表情。

    她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脸上的妆容也被泪水糊成了花猫,本身再是漂亮,如今的样子看起来也有些滑稽。

    是芝却没笑话她,只是用一种怅然的语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我先前总觉得我永远不会有错,祁恒是超品亲王,你做他的王妃不吃亏,爹爹只有你我两个女儿,我成了皇后,你当了晋王妃,这是我们一家子的荣耀。”

    “我和祁恒……我以为你不爱他,也就不在乎,没想到你会为此郁结于心,太医院的脉案上说,你身子越来越差,就是因为心有郁气,我……我知道后便总是睡不着,总是想起以前在府里的时候。”

    “从小到大你都喜欢跟在我后面,一直姐姐姐姐地喊我,我时常觉得你烦,又不喜欢看到你哭,谁敢欺负你,我就不饶过谁……我才发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这是赵白合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姐姐袒露心声。

    她竟从来不知,她姐姐原来是这么想的。

    一个皇后,一个亲王妃,是啊,一家子的荣耀,哪还能在乎她的想法呢?

    赵白合听着听着,便想露出冷笑来,她的确不爱祁恒,可她确实在乎,只因与他偷情的,是她亲姐姐。

    从小就处处压她一头的姐姐,连她的婚姻都要插上一脚,让她一辈子都无法逃脱,她怎能不在乎?不郁结?

    又听是芝提到小时候,赵白合不由怔然。

    其实,在没有完全懂事的时候,没有被姨娘耳提面命要讨好姐姐的时候,她大约也是有过那么几年快乐时光的。

    可后来渐渐长大,她开始明白自己和姐姐之间的地位差距,她开始胆怯讨好,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姐姐就与她渐行渐远,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唤她“小合儿”。

    她说被姐姐当成丫鬟使唤,不是作假,姐姐对她的态度,就如对待随意养的小猫小狗,常常对她发脾气,让她觉得自己被姐姐看不起。

    然而过后她又总能得到姐姐送的东西,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在这样的对待下,她越来越像被姐姐驯养的动物,再没有自由自在的喜怒。

    姐姐也的确会保护她,府里的下人,别家的贵女,敢怠慢她,敢欺负她,姐姐都会帮她讨回公道。

    赵白合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她突然意识到,其实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是活在姐姐庇佑之下的。

    因为有这个皇后姐姐,所以即使她不得晋王宠爱,王府的人都还是尊她为女主人,没有人敢怠慢她和临儿,她一生病,总能请来最好的太医,用最珍贵的药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更是远胜她在太师府当小姐的时候。

    除了祁恒的爱,她什么都有。

    是芝看着她陷入沉思,便知自己这番狡辩起了效果。

    她大致能猜到赵白合在想什么,她当然不会告诉她,她姐姐就是把她当丫鬟,当猫狗。

    原身从不对这个妹妹花心思,只拿她出气,送的东西是她本来就不想要的,却当做代价赏给赵白合。

    原身就是看不起她,还不懂事时以为这是亲妹妹,后来懂得何为妾生女,就再没把她当个人。

    至于为她出头,不过是原身性子霸道,就算只是养的一条狗,也容不得别人欺负。

    是芝知道赵白合有所动摇,又接着道,“从先帝走后,我就明白了生命无常,逝者已矣,生者应该珍惜当下,不要等失去了再追悔莫及。”

    “小合儿,我是真的想补偿你,我不想你再不快乐,不想你以生命为代价,继续耗在晋王府,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妹妹。”

    是芝一声“小合儿”,叫得赵白合心头一颤,她看着殷切望着自己的姐姐,喉咙有些干涩。

    良久后,她才出声,“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白合实在单纯,即使之前被伤得体无完肤,如今看着是芝剖白真心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心软。

    是芝悄然松了口气,面上却还是一片真诚,“当然是真的,我知道你担心皇家不能和离,可有我在,必能成事。”

    “你不用担心临儿,祁恒那边我来说,我会让临儿跟着你生活,你不用和他受分离之苦,你也不用担心爹爹,家族那边也由我来说,绝不会让你受一点苦楚。”

    赵白合听得心动不已,却还是没有说话。

    她的确不想再跟祁恒纠缠下去,可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姐姐。

    “合儿,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与祁恒和离便好。”

    是芝无比真诚地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得开心,活得长久,其他的一切,都有我来为你担。”

    赵白合定定地望着是芝的眼睛,很久很久以后,她都还能记得是芝的眼神,是芝说的每一个字。

    是新生还是毁灭,都取决于她。

    而代价,眼前人会为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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