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芝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也被他们吵得有点烦了。

    什么事都要吵,为了吵而吵,好像不吵,就展现不了他们卓越的思想,惊人的口才,忠义的风骨。

    隔着珠帘,是芝冷冷地看着阶下朝臣,在这种如有实质的目光中,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都下意识噤了声。

    明光殿变得安静下来,气氛凝滞,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是芝呵了一声,“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尔等叫嚣着女人不得干政,可还记得先帝临终之前,金口玉言令我以太后之尊辅政?”

    “你们不尊帝令,不明是非,只凭着喜恶行事,看不见江山飘摇,只一味打压我,想把我赶出朝堂,好把持皇帝,先帝才走了不过三月,你们就欺负我们这孤儿寡母,这祁家江山,是不是该让你们来当家作主啊?”

    她声音始终平静,可话音未落,下面就跪了一地,连祁恒都不例外,方才大放厥词的几个老臣,也都满头冷汗。

    是芝给他们戴的帽子太大了,不敬先帝、不尊太后的罪名谁也不敢担,欺负孤儿寡母意图染指江山的指控,更是让他们胆战心惊。

    底下一片“微臣不敢,请太后息怒”的声音,是芝却不为所动,这几个月来,她都不像原身执政的时候,敢对原身指手划脚的,轻则被贬,重则被杀,以至于这些人以为她好说话,好欺负。

    然而是芝只是不想那么简单粗暴,靠着铲除异己来掌控朝堂,看着是解决了危机,实际是为将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所谓朝臣,并不能完全以忠和奸来分辨,比如反对是芝掌权的这些顽固派,你可以说他们食古不化,但他们亦是皇权的坚定拥护者,也为大昭做过很多实事。

    甚至摊上了昏庸的君主,他们一定是想用鲜血唤醒君主良知的大忠臣。

    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是想有番抱负也好,是想封妻荫子也好,其实灵活性是很高的。

    封建王朝,实权上位者的影响力大到惊人,比如前世的原身,她胡作非为几十年,把大昭祸害得只剩个空壳子,还是有无数人为她鞍前马后,在她死后乖乖将她厚葬,没有一丝不敬。

    臣子影响帝王是极少数,通常是有什么样的帝王,才会有什么样的臣子,帝王的态度,决定了权臣是忠是奸。

    比如玄宗,他励精图治时,权臣就是张九龄,他昏庸无道时,权臣就是李林甫。

    是芝如果把所有反对的声音提出朝廷,那她从此以后听到的就只有恭维讨好,大昭朝廷的风向,也会变成向太后献媚,就可以高官厚禄。

    理想者哀歌,抱薪者冻毙,实干者无门,善谏者不言。

    这是原身走过的路,她不会再走。

    当然,这并不代表是芝会向朝臣妥协,在这段时间将大昭朝堂了解透彻后,她已经决定展现自己的权威。

    让赵白合顺顺利利和离是她的态度,开通茶马互市将会是她的功绩。

    是芝的实权,会从这里开始。

    事实上,她今日所展现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然让很多人心惊不已。

    年纪轻轻的太后看不清面容,也并不疾言厉色,却如一把凌厉的刀,只露了一点锋芒,就逼得人不敢轻视。

    在座很多人已算是三朝老臣,难免想要倚老卖老,是芝方才的犀利之语,却如一盆冰水浇在他们头上。

    谁都不想被指控为乱臣贼子,而是芝的身份,无论如何都在他们之上,他们再不满再放肆,也还是要对“太后”保持着明面上的敬意。

    真把她逼急了,她去惠帝陵前哭诉满朝文武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他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好些人都在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心急太过,逼人太甚。

    气氛越来越静默,阶下仍跪着一地朝臣,是芝一一打量过去,刻意营造出了令人难安的氛围,连坐在龙椅上当吉祥物的小皇帝都忍不住动了动屁股。

    他年纪尚小,不知为何母后明明没有发火,这些人就喊“太后息怒”,不过他也下意识有些害怕,还偷偷去瞧母后的样子,却只能瞧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吓得一哆嗦,收回视线不敢再看,而这一眼,在很久以后都牢牢印在他脑海里,构成了母亲在文武百官面前的形象。

    是芝见差不多了,才再度开口,“诸位请起吧,我提出茶马互市,是为了兴盛大昭,给大昭更好的未来,你们却听都不听就反驳了我的意见,作为大昭臣子,这难道不是私心误国吗?”

    “诸位最好将我的话记在心里好好想一想,你们是要当为了一己私欲将我撵出明光殿的佞臣,还是要当为了大昭未来敞开胸襟接纳一切新事物的忠臣。”

    她轻轻松松就把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上升到了对大昭忠不忠心的地步,底下有人心中千言万语,却硬是吐不出一个字。

    生怕自己一出声,是芝就有新的帽子一把扣下来。

    “打北戎要出钱,不打北戎就丢钱,可我这互市,是能从北戎人那里赚钱的,你们之前为了战与不战吵得不可开交,如今我有了更好的法子,无论你们应是不应,都必须给我好好了解一下这件事。”

    从北戎人手里赚钱?

    是芝这异想天开的说法,犹如往油里滴了水,原本肃然的气氛被打破,朝臣们有的不屑一顾,有的若有所思,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听都不听就急着反驳了。

    他们都很想知道,这茶马互市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是芝却没有如他们的意,她点名让六位顾命大臣前往丹心殿,她要单独与他们商谈互市的计划。

    不少朝臣在心里骂了一声,帽子扣得牢牢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结果又给他们来这么一招。

    这绝对是对他们的报复吧!

    是芝可不管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她站起身,牵着小皇帝的手走向后殿。

    朝臣们一边恭送,一边眼巴巴瞅着六位顾命大臣,指望着他们能透露点什么,可赵太师都完全不知道女儿的主意,只能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是芝将皇帝送走,又换下了一身朝服,这才前往丹心殿。

    她的到来,打破了六人微妙的氛围,周围胆战心惊的宫人们都松了口气,天知道他们多怕六位大人直接在这里打起来。

    六人皆向她弯腰行礼,是芝一扬手,“诸位不必多礼,请随我来。”

    说着,她就脚步不停地往偏殿而去,几人不明所以,也只能跟上去。

    一进入偏殿,几人就被殿中那巨大的物事吸引了目光,这是个类似于沙盘的装置,以精铁和木头所铸的底座,面上是凹进去的大理石板,里面盛着细腻平整的土块,却没插着军事旗等物,而是各种栩栩如生的模型。

    有各种建筑,有马匹,有行人,有货物,就像是一座城池的缩影,能让所有人看得明明白白,沙盘最边缘插着一个木牌,上书“北境茶马互市”几个大字。

    北境二字,让所有人都看向许霖,那是许家的地盘,太后把互市安在北境,是否有监察许家之意?

    许霖却是面不改色,许家经营北境多年,早已密不透风,外来势力休想分一杯羹,太后若心有不轨,他也有能力让这互市化为虚有。

    是芝就像是没看到他们的表情,指着这个装置道,“这是我对第一个茶马互市的构想,之所以先在北境施行,是因为北戎人有大昭最需要的东西。”

    几人都被她的话勾起了一点兴趣,而祁恒率先给她捧哏,“是什么?”

    “马,牛羊,和羊毛。”是芝指着沙盘上的两个建筑物‘交畜司’和‘羊毛工坊’道,“大昭的牛羊育种向来艰难,无法大规模养殖,实现不了自给自足,价格更是居高不下,北戎牛羊成群,却不通买卖,我们完全能用非常低的价格买过来造福百姓。”

    “北戎马虽不及西域马有名,但同样膘肥体壮,可作军马,大昭四境的军马供应一直不足,若与北戎交易,就可填补这方面的空缺,日后若想要更好的,待西境的互市开了,我们一样能从西域购马。”

    “而羊毛的作用同样重要,它能纺织成线,编织成衣,御寒效果极强,大昭百姓冬日艰难,若有羊毛衣,能减少很大程度的伤亡。”

    说着,是芝拍了拍手,留烟带着几个宫女进来,在一旁放下了几个托盘,又退了出去。

    “内廷织衣司一名女官之前偶然发明了羊毛织物,向我报了上来,如今想与北戎互市,我便下令让她们研究羊毛的用处,最终织出了这几件羊毛衣,今日便送予诸位,亲身体验一下它的效果。”

    至于那位女官是谁,又是如何研究出羊毛衣的,就不必与他们详细言说了,是芝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保准他们怎么查都是这么个结果。

    是芝知道,只要自己这次拿出的筹码足够诱人,就一定能打动这六人,有他们的支持,互市便势在必行。

    几人见状,心中都复杂难言,他们都没想到是芝做的准备如此充足,而他们不管是何立场,都已经从是芝的构想中,听出了这个互市对大昭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像是芝想的那样,他们这几个顾命大臣,不管是老奸巨猾的赵太师,正气凛然的洛云枫,还是跋扈好战的许霖,既然没想谋反篡位,那他们就都想大昭更好。

    当臣子的,谁不想给历史留下点什么,兴盛大昭的诱惑,他们都拒绝不了。

    最重要的是,是芝的这个互市政策,并不与他们身后势力夺利,而是在制造新的市场,即使朝廷吃下大半,他们也能分一杯羹。

    理想与现实都能得到满足,他们为何不支持?

    是芝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他们所想,心中并不意外,光靠梦想是打动不了这些投资人的,得让他们看到有利可图,才会和她站在同一战线。

    听完了是芝画的大饼,洛云枫拱了拱手,慢斯条理道,“敢问太后,我们要用什么与北戎交易?”

    “茶、糖、盐、铁。”是芝一字一句道,成功看了他们变了脸色。

    她所说的这四样东西,是汉人王朝的根基,是被数个王朝明令禁止与异族互通有无的东西。

    而且,这四样东西,亦是朝廷与勋贵世族们共同攥在手里的绝对权力,他们用这些控制着整个天下的百姓,有人胆敢染指,定会被他们挫骨扬灰。

    没等有人提出异议,是芝就又道,“北戎苦寒,冬长夏短,昼夜温差极大,所以他们不能缺可以让身体暖和的东西。”

    是芝无法向几人解释,北戎人需要茶叶来调理他们肠胃的原理,索性从另一个角度出发。

    “北戎人传承多年,已经习惯在牛羊奶里加茶叶和糖,这能使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中活下去,可他们无法生产这些,所以需要从中原王朝获取,盐和铁也是同理,他们无法自给自足,只能偷偷交易,或者发动战争抢夺。”

    几人若有所思,而是芝也说到了互市的重点。

    “茶马互市开在北境和北戎的交界,但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向他们交易多少茶糖盐铁,是我们说了算,若他们有异动,那便断绝贸易,先受不住的一定是他们。”

    “不需要偷偷摸摸跟商人交易,可以正大光明买到想要的物品,北戎人抗拒不了这种诱惑,而且当他们把这种买卖当成了习惯,他们就被我们宠坏了。”

    是芝倏然一笑,“恶劣的环境下,狼群只有抱团才能生存,可有了安逸的生活,他们便会分散,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当他们可以通过贸易来获取生存物资,又何必以生命为代价进行掠夺呢?”

    “茶马互市的意义,便在于此,北戎人再团结,也不可能永远上下一心,我们要做的,就是分化他们,驯服他们,如此,他们便不足为惧。”

    是芝的这个策略,前人未必没有想到过,可此前从未有一个王朝成功过。

    或受限于君主的思想,或受限于百姓的声音,仇恨是可以传承的,即使汉人王朝换了一个又一个,异族种族崛起一个又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是这个时代的主要论调。

    是芝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甚至经历过天下大同的时代,她对什么北戎什么南庸其实都没有敌意,反正到了后世都是一家人。

    可如今她也只能把自己和北戎看作两个人种,出谋划策把他们当动物一样驯化。

    是以,她并无一点自傲,看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她轻描淡写说出了一条百年计,让人不禁叹服。

    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如此了。

    六位顾命大臣神色各异,赵太师和祁恒是为她骄傲,刘歇是两眼放光,裴行和许霖在思索着什么。

    而洛云枫,已然稍退两步,对是芝盈盈一拜,“太后此计大善,臣为大昭百姓与边关将士谢过太后。”

    这几人中,可以说只有洛云枫算是位纯臣。

    他的背景不像其他几人那么复杂,出身文人清流,以诗书传家,立志教诲天下,入朝为官,也是想做出点功绩,造福百姓。

    洛云枫素有君子之名,三十多岁还是个美男子,他不仅博学多才,私德也无可指摘,他的妻子是林鹤书院山长独女,两夫妻经常接济穷苦百姓,资助寒门学子。

    这几人中,是芝最有好感的就是他。

    见状,她笑着道,“洛相莫要客气,日后还需洛相多多相助,你我君臣齐心协力,定能让大昭再现太祖盛世。”

    这个世界所有王朝都在开国时最为兴盛,大昭亦然,是芝说得轻狂,反显出了真心实意。

    洛云枫都有些愣住了,一是没想到是芝会对他说这种肺腑之言,二是没想到是芝有如此自信。

    与此同时,他也才突然意识到,是芝一直在说“我”。

    大昭女子幼时自称小字,成亲后自谦为妾身,若有诰命,便可称臣妇,后宫女子便为臣妾,帝王遗孀自诩哀家,若临朝摄政,亦可称朕,几乎不会以“我”来与人对话。

    在很多人看来,这会显得不够正式,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如此自称。

    男子同理,除了在家人面前随性些,他们在外也不会自称为“我”。

    是芝却不称朕也不称哀家,而是说“我”,在此之前,他也没有发觉不对。

    洛云枫不禁沉思,他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到呢?

    是芝并不在意他的出神,又看向另外几人,“诸位爱卿,茶马互市的概念便是如此了,你们毋须立即给我答复,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她笑得自信,“要带着多少身家,来入此局。”

    虽然是芝并没有表现出在祁恒面前那种暴虐如狼的野心,但在洛云枫等人看来,她已然自信到狂妄的地步,一扫前两个月略显低调的作风。

    她完全不觉得他们会拒绝开通茶马互市,也笃定自己的这条政策会为大昭带来很大的益处。

    便是他们,在政治生涯里有所主张的时候,都不会如此有底气。

    他们这才恍然想起,这位是在先帝病重时,横空出世力揽朝政的人物。

    她的心不软,手腕也独到,仿佛一个天生的政治怪物,对于朝政她总有着真知灼见,几乎没踏错过一步,才让先帝末期的朝堂安稳过渡到了现在。

    不过那时候,他们以为那是有赵太师在背后指点,可从今日她提出茶马互市,而赵太师一无所知的情况来看,却是他们太过小看她了。

    能想出以互市驯化异族,消弭战争的计策,怎会是个提线木偶?

    也是在这时候,除了赵太师和祁恒这两个与她关系密切有所偏向的人,另外四人都不得不承认,是芝与他们一样,是个合格的政客。

    若说之前她以皇后名义摄政,还会惹人非议,且处理事情时还略显稚嫩,那现在就完全不同了。

    先帝临终遗言,新帝年少无知,她又无明显弱点,不会轻易犯错。

    她的性别已成不了她的桎梏,而她如今的身份,已然是她最大的优势。

    想把她赶出明光殿,已绝无可能。

    是芝该说的都说完了,便表示自己还有政事要处理,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出了丹心殿。

    六位在外面跺跺脚丰都都要抖一抖的大人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大将军许霖忍不住看向赵太师,疑惑地问,“令爱一直都是这么……狂吗?”

    赵太师闻言,整了整衣领,斜睨了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大将军一眼,“她乃我大昭太后,难道该谦卑不成?”

    虽然他也觉得乖女儿今天有点狂了,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

    在赵太师眼里,他的女儿自小优秀,高傲不是错,有野心不是错,想比过男人更不是错。

    是他没把这孩子生成男儿身,让她名正言顺当赵家的麒麟子,如今好不容易能以太后之身一展抱负,他只会全力支持。

    不愧是他的乖女儿,就是厉害,竟然能想出互市之策,什么江都洛郎,北境杀神,都比不过他女儿。

    这么想着,赵太师便高傲地昂着头走了。

    余下几人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这老头阴阳怪气的。

    许霖无语,“某话还没说完呢,太后怎……”

    “太后怎么样,这天下有资格说她的,只有本王的皇兄。”祁恒冷不丁打断了他的话,向来温润的脸上敛了表情,显得有些许森冷之意。

    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看着许霖,“许将军可要慎言。”

    说完,他便一甩袖走了。

    许霖顶了顶腮帮子,被气笑了,“一个两个的,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洛云枫温声道,“太后是如何性情,我们的确不该私议,伯安,莫要落人口舌。”

    靖远侯裴行拍了拍许霖的肩膀,也笑眯眯道,“走了,我请你们喝酒。”

    这是请两人去他府上议事的意思,许霖和洛云枫自是应了。

    倏然,许霖左右看了看,“刘大人呢?”

    另外两人愣了一下,果然不见了刘歇的踪影。

    这位,一如往常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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