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卯正,天将将泛起鱼肚白。

    淮州城北,织造库使管经纶刚在衙署门外下了轿,正打着哈欠老眼昏花地往影壁后边走,却不料于暗处撞到了一人。

    连日起的大早,他自然是心情不爽,正欲破口大骂,却不料抬眼看到了上峰的一张俊脸。

    便连忙改口告罪:“下官眼拙,竟是冲撞了路大人。”

    谢浔此刻眸中清明,全然不似早起困倦之人,见着来人,便道:“不妨事,管库使近日倒是来的早了”。明为夸赞,实际上语气中颇有敲打之意。

    两人这厢正尴尬着,便看门口又有一人提袍迈阶,原来是织造府的笔帖式崔来。

    见人已都来了,谢浔便道:“既然都到了,那便同去太岳厅吧。”

    江南道织造府的议事会客之处便是这太岳厅,可这地方距离衙署正门还有一段距离,一路上,这管崔二人跟在谢浔身后眉来眼去,却是大气都不敢多吭。

    去到太岳厅,便见几位属官在旁候着,管库使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们已是又迟了。

    待到议事完毕,二人才长舒一口气。

    “管库使,您是这织造府的老人了,想来这路大人上任之前,您可朝下官夸了海口,说此人不过世家子出身,领了这闲差,自然如先头的几位大人一般,不管事的,可谁知道……”

    崔来还未说完,便听那管经纶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老夫这把年纪了,还要起个大早来当差,谁能想到这位路大人雷厉风行的很,全然不给咱们几个下官一丝一毫的情面。”

    “想当年我可是辰正才来当值的,整整一个时辰呐,以前那平康坊的烧饼我还能买到热乎的呢,现下能赶上最后一炉就不错了……”

    -

    太岳厅内,谢浔乌发高束,衣襟更是捋得板正,刚批驳了一顿昔日织造府官员阳奉阴违,虚抬青布价格之事,此刻已是有些乏了,因而凤眼微垂,歇下来瞧起了公文。

    忙碌中不禁微叹:这趟可是揽了份好差事,未免众人起疑,现下只得代那位路族兄处理公务,可他一向严谨,这两日倒让众多衙署官员叫苦不迭。

    勾划批注中,却听青铖报钱公子来找。

    …

    钱因昨夜想着要来还伞,便有些心神不宁,因此索性起了个大早来到江南道织造府。见门口有小倌当差,便禀明了来意,因此便有了这一番通传。

    伫候等待中,她便自顾自地看起了影壁上的浮雕图。这仪门前的浮雕名为装饰,其实也是织造府的地图,精雕细琢,刻画入微。

    织造府曾是帝王南巡行宫,因此修的颇为豪阔,历任织造大臣均出身名门,更同皇室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地不仅是衙署之地,也可供织造官居住。

    ——就比如现下那位路大人就住在此地。

    想到此处,不知为何,那人高大的身影突然浮现在她眼前,钱因定定神,心下更紧张了些许。犹豫之时,却听到小倌脚步匆匆而来,便要引她去偏厅见大人。

    一路上,钱因心神不宁,一遍又一遍理着话茬,只为能够顺利地引到那字幅上边去。

    绕过颐园中的奇花异蕊,琼台玉阁,便到了衙署重地——太岳厅。

    偏厅内,谢浔已经理了好了袖摆,端坐于黄花梨圈椅中,却突然想起要事,便微微地偏头,低声吩咐赤钺从书斋取来那幅《萼绿帖》,打算假意试探一番。

    -

    钱因一进门,瞧见的便是这般景象:圈椅内俊逸男子凤眼微眯,冲旁侧一神清骨秀的俊俏小厮低声絮语着,如此画面,连她都脸红心跳了几许。

    不能吧?

    难道是之前那些香艳画本子看多了,竟然生出了这般荒谬的念头。

    余光中,谢浔已是看到了门前来人,忧心钱因正巧听到这厢他与赤钺商议欲摆她一道的事,神色便有些尴尬了起来。

    钱因赶紧定了定神,努力把想法往正经事上靠,可眼前的场景却让她没法忽视。而且那位路大人看到她似乎还颇为心虚。

    莫不是真让她猜中了,便如那话本子所说,这路大人原是个……

    还未等到她给出定论,远处的谢浔已是清了清嗓子,想赶紧打破这个别扭的局面,便说道:

    “钱公子今日来是有何要事。”

    听着这话,钱因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似乎那语气中还有一丝不耐烦。

    因着这一遭,她先前打好的腹稿竟是全都忘了,便开口直奔主题道:

    “在下今日来还路大人的伞。”

    说完后大脑便一片空白。

    ……空气中似乎隐隐有一丝尴尬的气氛浮动。

    谢浔定定看着面前人,心想:

    这就完了?那字幅的事呢?你不是还挺感兴趣的吗?难道要我开口?

    钱因哪儿知道面前这人的心中所想。

    只想着还了伞便快点开溜,生怕触了这位的霉头。不然以后别说那幅字了,连她打算开的染坊都得遭殃。

    “钱公子来的正巧,那日看你对那幅《萼绿帖》似乎颇感兴趣,便趁此机会品鉴一番如何?”

    谢浔终是开了口,语气中却满是无奈。

    便见钱因眸中一亮,当即便应承了下来。

    -

    钱因正如坐针毡地等着字幅来,眼神微微偏了偏看向眼前人。那人今日穿的是公服,比之前日更有了一番凛然之色。可却是那般……

    哎,不能再乱想了,今日来是有紧要事。

    正思量着,赤钺已然把那幅字拿了过来。

    钱因看着面前的字幅,游云惊龙,笔法酣畅,可那积墨留白中,却莫名有种熟悉之感。电光火石之间,钱因突然意识到,这字居然与那位姜画匠的颇为相似,运笔藏锋,处处都透出那人的习惯来。

    要知道昔年为了学落款,她可是特意向这位姜先生讨教过,因而她确信不会有错。

    谢浔看着面前的人神色微变,心下更了然了几分。

    便出言试探道,

    “路某也知,钱公子也是爱字之人,不知眼下有何指教?”

    “这字出自名家之手,在下不敢点评。不过亦想如路公子这般,求得这位虚愚道人的一幅字,却不知该从何处觅得,还烦请路大人告知。”

    钱因手指攥紧袍袖,微微有些紧张地直视谢浔的双眸,却听面前人道。

    “不瞒钱公子,我也想再得一幅墨宝,可这人行踪诡秘的很,不若贤弟从旁助力,我二人一同去寻?”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眼神交汇处,二人都从对方的眸子里品出另一层意味,却又都没有挑明,便暂且按下不提。

    “好,那便如路大人所言,你我一同求字。”

    其应若响,其声琮琤。

    -

    钱因已离了衙署,回到染坊,却见天又漏起雨来,不禁暗叹:

    这六月天,当真是说变就变,就和那位路大人一般,阴晴不定的。

    想起方才之事,更是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怎么被那人摆了一道又一道的,先是答应了他去看字,然后又答应了他去求字,这往后还要和他长久共谋,不知又要答应多少东西。

    哎,不管了,总之先达成目的,其余的容后再议。

    不过先前的偏厅之事,肯定只是她胡乱猜测而已,可万不能同他人讲。

    …

    谢浔此刻心下安定,却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今日本安排了请君入瓮之计,可到最后反倒成了他鸟入樊笼。

    想到那位故人,他更是唇角微勾。

    ——钱小姐,多年未见,你可是比我想象中的要灵透聪慧许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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