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袭爵位,继承家业,历来都是论嫡庶尊卑,讲长幼有序,再不济也要看子孙的身份地位。

    可杨书玉能占哪项呢?

    她虽是杨伯安唯一的子嗣,不用论嫡长之分,但她却是女子之身。虽然行商不甚在意男尊女卑,却也道强者能者居其位。否则不善经营导致的亏空,便是成百上千的伙计掌柜拿不到工钱,他们家中大多数可没有田地产出粮食,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月钱过活。

    于情于理,杨伯安突然将杨书玉抬成商行的少东家,可掌杨家产业经营事务,外人对此自然持怀疑态度。

    毕竟以往,从未见杨书玉活跃于商行,众人自然是把她当待嫁女娘看的。

    “才两日不见,书玉摇身一变,都成少东家了。”梁含在人群的簇拥下走来。

    他面容和善可亲,眼底流露出来的精光却暴露了他心口不一。

    杨书玉因挂在腰间玉络所代表的分量而飘飘然,连带着面对梁含也是甜甜地笑:“梁大人好!”

    “大人是特意出城来视察灾情吗?”她半回身看向正有条不紊地给灾民施粥的高时明,“灾民都会感念大人的恩德。”

    她的话说得漂亮,将杨府支摊施粥的功绩都归功到梁含身上,字里行间都在夸赞梁含心怀百姓。梁含对此很是受用。

    但这些话落到灾民耳中,却起了反作用。有官兵在场维持秩序是没错,可那是不知道从何处调来的正经军队,至于梁含手中的官差。全被他用在阻拦灾民进城求生了。

    如此重要的施粥场合,他若是一心为民,为何不早早出现体察民情?非要推一个小女娘出城来入饿狼窝。也就是杨府家大业大能护着杨书玉,否则现在城外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灾民端着刚出锅的热粥尚还烫手,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们用视线无声地交流着,决定无视这位父母官的热忱关怀。

    毕竟灾民多来自乡野,梁含又不身穿官服,他们目不识丁的,又怎么会认得来者便是江陵的高官?

    杨伯安发家于市井,率先觉察到灾民所流露出的无声不满与蔑视。他担心梁含察觉后会将之迁怒于杨府主动施粥上,便让月芽扶着杨书玉去休息,自己则领着梁含到运粮马车处查看。

    粟米价廉,又不是朝廷征纳赈灾粮的类目。他是故意向梁含透露一个信息,杨府施粥并不会损害他的政绩。

    凡是杨家提供来赈灾的粮食,都会算在梁含头上,毕竟那是他在钦差大臣抵达灾区前,亲自上门游说来的粮食。白米的数量越多,梁含的功绩便越大,说不定论功行赏时,他能借此升到京都去。

    若是能悄悄昧下一些,那也足以让他一生衣食无忧。

    杨伯安和梁含并行而去,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杨书玉不放心,想跟上去瞧瞧,好佯装陪同他们巡查,以便偷听。

    可她昨日崴了脚,没能第一时间跟在他们身后。她轻拽月芽示意她扶自己跟上去,却发现根本拽不动对方,而月芽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扶我走啊……”杨书玉不悦地偏头去看,立刻便收了声。

    原来月芽扶着她的右手,有人有样学样,竟直接钳制住月芽右臂。

    月芽红着眼眶,扁着小嘴在微微颤抖,眼看就要哭了。

    然风光霁月的林自初,就这般定定地垂眸望着杨书玉。那双晦暗的眸子深不见底,他虽还没开口说话,却有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你不要为难她。”杨书玉将月芽往自己身边拽,却没拽动。

    林自初言笑晏晏,像是没听到对方的话,尔后他倏地放开月芽的小臂:“我知道书玉恼我,不愿让我碰触你。”

    “可书玉你的脚伤未好,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开始一步一步逼近杨书玉。

    月芽被夹在两人中间,后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因为林自初再往前两步,她便要挤到林自初怀里去了。

    “小姐……我……”她磕磕巴巴说不成话,还好林自初终于肯站定,不再向前。

    林自初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镀上一层寒霜,连带着声音也冷了几分:“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尊重书玉的脾气。书玉不准我搀扶,那我怎就不能交代你丫鬟两句?”

    他直视着杨书玉,却是对月芽冷声道:“你家小姐伤了脚,强撑着站了一早上,也该扶回去卧床休息了。你说是不是?”

    那双桃花眼第一次流露出震慑的神情,而话末那句询问,明显不是在询问杨书玉的意思。

    因为他身姿颀长,两人挨得太近时,杨书玉便不得不仰着头才能同他对视,平白就少了气势和威严。

    杨书玉不服气地轻哼一声:“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关心你。”林自初面色温和,却因眼底流露出的寒意而显得阴测测的。

    杨书玉转头想去寻人来帮忙,却发现杨伯安已陪着梁含走远,没留意到这边的动向。而秦初平等人忙着指挥施粥事宜,只能时不时抬头确认一遍杨书玉的安全。现如今他们也因为林自初故意走向前的动作,而被遮挡视线,接收不到杨书玉求助的眼神。

    “你想怎么样?”杨书玉今日的好心情已然被破坏殆尽,语气变得生硬起来,“爹爹明明和你说过婚事作罢了!怎么?你还想当个入不了赘的怨夫,日日来缠着我点头不成?”

    林自初没想到她会如此看轻自己,直接被这番话气笑了:“书玉,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杨书玉不答,因为她知道林自初是冲杨府家财来的,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儿女情长可言。付出真心的,始终都是她一人而已。

    他不会来纠缠自己,但他绝不会放弃杨家家财。

    “书玉。”林自初敛了神色,郑重道,“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就算婚约作废,也该给我一个理由。”

    他语气软了几分,带着谦卑去征询杨书玉的意思:“等你气消的时候,同我好好谈谈如何?”

    “不必!”杨书玉断然拒绝,神情冷漠到了极点,“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她否认曾今所有过往,那些浓情蜜意皆成了笑话。

    林自初微蹙眉头,似在努力地目光去洞穿杨书玉的皮囊,好看清她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杨书玉拉着月芽开始往后退行:“林公子,你借居杨府多时,也该收拾行囊赴京备考了。”

    “书玉。”林自初没有强行阻拦她们的离开,却暗含警告地劝诫道,“书玉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这几日好好在府养伤,别强撑着出来,好吗?”

    杨书玉长而飘逸的裙摆将将覆盖到鞋面上,堪堪露出那精美的云头鞋面。天知道她的右脚踝已经肿大到连云袜都嫌勒的地步,可她从始至终没有哭闹着要回府休息。

    她觉得林自初看穿了自己,因她从早上尚还能独自站立,到现在则必须要月芽搀扶才能行走。于是,她逞能地离开月芽的扶助,强撑着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是清楚。无需林公子挂怀。”

    林自初晦暗的双眸,黑得深不见底,就这样一直瞧着她强能,再目送她离开。

    定定地立在原地良久,他才恢复往日的神情,而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般,殷勤地跟在梁含身边,到灾民聚集喝粥的地方去视察。

    与此同时,高时明在施粥的过程中,仍不忘用眼光扫视四周的情况。

    然而林自初或许是身材不够魁梧,以至于没能完全遮盖住他堵截杨书玉的情形,又或许是林自初故意没防着他,自认为他不会在意自己的私情,因而他将刚才林自初和杨书玉之间发生的种种瞧得真切,嘴角竟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来。

    “公子仁善,我拿来的柴火是旁人的数倍,炖煮半锅粥都错错有余。”杵在锅前的灾民不肯走,他双手捧着盆大小的碗朝高时明扬了扬,里面晃动的淡黄色粟米粥显得少得可怜。

    高时明被他这举动一闹,略微回神,刚想用眼刀剜去警告来人,就正对上一双藏在脏乱碎发下的明眸,正散发出由内而外精明眸光,根本不像挨饿受冻的模样。

    “草民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公子赏我满碗的粥也好饱餐一顿啊!”那人语带戏谑地逗弄高时明,丝毫不受对方的威严气质压制。

    乍看之下,这人不是在求粥温饱,当是活腻了?

    高时明敛眸竟没有动怒,他直接将锅勺交给一直负责添柴的商行伙计,嘱咐道:“这锅粥分完了,你添些水来烧开便盛给他吧。”

    杨书玉循着往年施粥的例子,规定熬出来的粥要插筷子不倒才能出锅。因而就算高时明把锅里的粥分干净,多多少少还是会残留一些在锅中。

    现在他竟然直接让人兑水刷锅,毫不遮掩地让想要多讨粥的那人喝刷锅水!

    “诶?这这这!”

    那人支支吾吾地朝高时明叫喊,高时明却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离开时还不忘交代道:“你家小姐立了规矩,这些领了粥的人必须要当场吃完,这另一层意思便是不能浪费,你们可以仔细瞧好了。”

    他根本不给对方开口拒绝的机会,这分明是要伙计盯着那人把刷锅水喝光的意思。

    跟在后面的灾民目睹那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一副看起来也不愿意喝刷锅水的意思,便问道:“你要是嫌弃,不如给我?”

    有的吃还挑!你要是嫌弃刷锅水,他可不挑。

    然那人似是被饿狠了,几乎是咬着牙道:“我喝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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