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分粥的灾民队伍沿着官道延伸而去,像是没有尽头。

    第一批出锅的粥已分食完毕,也不见有灾民减少的迹象,那队伍竟不减反增。灾民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眼冒精光,盼望着下一锅粟米粥再次熬好。

    新米已经下锅,而那得了刷锅水的落魄少年也嫌弃,乐呵呵地捧着被稀释得可以当镜子照的粟米粥,随意寻了个树根盘腿坐下。

    衣衫褴褛,灰头土面,皆难掩其俊秀之资。他那松松垮垮的衣衫微微敞开领口,时不时会随动作露出他那结实的肌肉。再加上他放荡不羁的气质,随性洒脱的举止,竟活脱脱演绎出刚出土的魏晋风流雅士的模样。

    杨书玉在乱林见到他时,他正在忘我地享用那碗清汤寡水,引杨书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拿着朱笔的右手悬在空中,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打扰对方享用碗中“美味”,可听到对方发出饮水般的吸溜声时,还是忍不住问道:“是谁给你盛的粥?怎么会稀成这样?”

    “对对对。”那人几乎将头埋到那大碗中,根本停不下暴风吸入的动作,还要告状道,“就是那面黑心更黑的高时明!女娘,你可要离他远点。”

    杨书玉犯了难,她想重新给他换碗浓稠的粥,可是又担心坏了规矩,有人效仿反而乱了秩序,便向身后的秦初平投去求助的目光。

    秦初平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她便歇了心思,在回过头来时,那落魄少年正举着碗仰头喝尽最后一口粥。

    “女娘心善。”他用破烂不堪的袖口擦了擦嘴,反倒安慰起杨书玉来,“有得吃就赶紧吃啰,挨饿的时候可是很难受的。今天能饱腹一顿,我很是感激女娘的恩情。”

    杨书玉抿唇沉思,嘱咐道:“那明日你记得找别的掌勺人给你盛粥,其他的都是商行的伙计,不敢这样敷衍你。”

    她下巴微抬,示意对方伸出右手腕口,少年爽快地照做,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女娘这是在做记号?”

    杨书玉能察觉那道视线并无恶意,多是欣赏的意味在。她便当作没有察觉到,只是垂眸避开,认认真真地给他腕口处画上一个红圈,小声解释着:“我知道城外逢难离乡的人有很多,但不知道会这么多,我担心……”

    她不敢将自己的揣测宣之于口,怕旁边的灾民听了误解,反倒误伤无辜的人。

    “僧多粥少,杨小姐是担心有人会趁乱混入队伍,重复领粥?”那人随性地甩了甩被作标记的右手,好让那墨迹干透,“杨小姐此举怕是多虑了。”

    “朝廷放粮赈灾,领受者都要签字画押。”杨书玉不解,却没来由的心虚,“我也是临时起意。”

    那少年慵懒地支起腿,满脸笑意地反问对方:“如杨小姐所见,我刚刚将领到的粥吃完,若现在立刻去队伍末端排队,你认为我下一次领到粥会是什么时候?”

    他偏头看向施粥摊点:“总共就六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煮,能熬出几锅?”

    “女娘以为,那些吃饱喝足一顿的灾民,三三两两作伴是往哪里去?”他抬手遥指,那些选择离开这片树林的灾民行色匆匆,也不知道要赶往哪里。

    杨书玉略微迟疑:“应该是回落脚点休息去了吧?”

    灾民流离失所,但吃饱喝足后自该是休息以保持体力,减少消耗。如若不然,还能去哪?

    “我说的不对吗?”

    那少年低低地朗笑,久久不见停歇。

    “女娘可会打算盘?”那落魄少年仍是笑着反问。

    “我不太会。”杨书玉垂眸见腰间玉络的穗子在随风摆动,顿时像被拿了短处,“但我近来有在同秦伯学。”

    秦初平端着托盘,上面摆放有笔搁砚台,闻言便忍不住帮她辩驳起来:“女娘先前没有学过打算盘看账册,这些天才刚开始学,她学得又快又好。”

    “那女娘会心算吗?”

    杨书玉摇头否认。

    她不会,杨伯安也不会,她也没听过商行中有哪位会心算。毕竟心算出错的风险大,商人更愿意相信用算盘一遍遍打出来的数字。

    但心算的速度和便利,也着实令人眼馋。

    那少年敛了笑,起身站在杨书玉身边时,正经起来竟真成了落难的名士模样:“一锅粟米粥能盛出一百二十勺,六口锅便是七百二十勺。且算没有抱柴来的人,从熬煮到分派完,动作最快也要一个半时辰。”

    “昼夜不歇,时刻不停,这六口锅一日最多也就能喂饱五千七百六十人。”

    杨书玉眨巴着含水杏眼,回头去求助秦初平。只见秦初平从怀中掏出他随身携带的袖珍算盘,吧嗒吧嗒地演算起来,而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对少年投去赞许的目光。

    “那女娘可知道城外已聚集有多少灾民?”

    没等杨书玉回应,他就笃定道:“今早卯时,便已经有两万之众,听说其他地方的灾民仍陆续不断朝江陵来。”

    “因此,女娘大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他将右手腕口的记号展示给杨书玉看,“就算有人马不停蹄地去排队领粥,他们想再次喝到粥,至少也得等上三天半的时间。”

    杨书玉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一般:“那我再多支几口锅灶,岂不是才能勉强满足城外灾民一天顿粥的量?”

    “考虑到有人能多分半勺的粥,女娘只需多支十五口锅便好。”那少年扬起笑容来,满不在乎道,“喂饱灾民,总不该全指望你来做。一天一碗粥能让他们温饱,也不至于喂出白眼狼来。”

    “书玉记下了。”杨书玉对此很感激,她悄悄攥紧手试探道,“若公子没有去处,不知是否有意跟着我?”

    她声音娇软,却很坦诚:“我刚走出宅院学着从商,许多事都不懂得,很是需要你这样心算了得的人才来帮我。”

    弱小如她,却能直面自己的短处,向所有能者虚心请教,哪怕对方现在只是一个流离失所的灾民。

    她向少年许了一个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和机会。

    “不必。”那少年没有任何地犹豫,笑着拒绝杨书玉的邀请,“谢某挨饿受冻的次数太多,所有肯赏我吃食的皆是恩人。”

    “等今后有机会,我再来报女娘的一饭之恩吧。”说罢,他朝杨书玉弯腰行礼。

    他说的不是“今后若有机会”,而是要等一个机会,他是笃定会来还杨书玉这一饭之恩的。

    杨书玉从不是强求之人,默声受他一礼,便狐疑地领着秦初平和月芽离开。

    因为她实在好奇那少年是怎么算出来的,也就没有跟着秦初平回城去休息,而是让秦初平带着伙计回城去找新锅,自己则守着一口刚熬好粥的锅,认认真真地数着伙计盛了多少勺,又舔了多少半勺。

    那厢,饱餐一顿的落魄少年刚送走杨书玉,猝不及防地,他屁股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旁人一脚。

    来人是左都尉手下的小兵,他下脚却不算重,那落魄少年被踹后也只是往前踉跄了两步。

    “能耐啊,谢建章。”小兵抱剑而立,居高临下地看谢建章在站定后,仍浮夸地躺倒在地连连喊疼,“还装?刚才痛骂主子面黑心更黑的人不是你?”

    谢建章被他戳穿,干脆也不装了。他起身拍拍衣服上那无处不在的土,收敛起所有不正经:“主子派你来寻我?”

    “主子说该收网了,命你去溪边寻他议事。”

    谢建章点头应是,朝溪边刚行几步,突然回头嬉笑道:“覃莽,你别说,这身衣服还真是衬你。”

    覃莽心思单纯,竟满脸的自豪,抬手整了整身上的铠甲:“是吧?我穿着是不是特威风?”

    谢建章连连点头:“是是是,所以你回去也别换下,这身兵卒装扮正适合你。”

    覃莽琢磨着不对味儿,虽没想明白却抬腿便是一脚。然谢建章就像是算好距离才停下的那般,两人相隔的距离,竟让覃莽绷直脚尖都碰不到他分毫,堪堪擦着他的衣服而过。

    谢建章趁覃莽的脚还在空中,尚没办法单腿追上他的间隙,他朝着溪流拔腿就跑。

    然而周围零星散有正在喝粥的灾民,覃莽想扯着嗓子骂他,却还是顾及着,只得怒气冲冲地抬掌,胡乱劈断那横逸斜出的树枝撒气了事。

    等谢建章气喘吁吁地寻到溪边,在他弯腰问好后便得了免礼的指示,他竟直接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溪水浑浊,滚滚向前,倒影着岸边挺拔的青山险峰,以及那矜贵少年岳峙渊渟的身姿。

    高时明沉着威严,不动声色地斜睨他一眼,而后从腰间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条丢在他身上:“灾民的实际数量远超地方官员报上来的数量,怕是搬空杨裕粮庄的粮仓也不见得能喂饱。”

    “那就破而再立。”谢建章两眼盯着纸条上的文字,在进行心算的过程中,还不让高时明的话掉地上,“王爷学学杨家女娘,用其他品类的粮食来赈灾不就行了?我觉得这粟米粥挺好喝的啊?”

    高时明不置可否,却听谢建章说话愈发胆大:“反正骂名王爷也背得够多了,还会在乎多一条贪享国库?”

    不容挑衅的高时明,竟没有动怒。因为哪怕没有经过谢建章核算,他也知道粮食不够的问题。谢建章虽算不得正经,但敢提出这句话,他定是有考量的。

    “建章一路走来江陵,饿殍千里绝非危言耸听。”说话间,谢建章已经起身恭敬地站在高时明身侧,“若坚持以往的赈灾方式,杨家的粮食最多只能喂饱灾民数量最多的四府而已。”

    高时明沉吟片刻,吩咐道:“那粮食便由你来主持调拨吧,品类数量划定后,按粮庄谷仓的分布就近拨派,覃莽率部押送。”

    “建章领命!”

    “杨家……”谢建章难得支支吾吾,“似乎不像林自初密信说的那般,会勾结贪官污吏共谋暴利。”

    高时明沉着脸,不置可否。

    “建章自请深查,还请王爷肯多给杨家一日的时间,建章定不会影响王爷收网缉拿污吏。”他认真的神情,与先前的他判若两人,就连高时明都觉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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