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仙楼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往来食客非富即贵。

    因而就算楼梯口发生冲突,也只是引人注目,并没有掀起什么闲言碎语。

    旁观看戏的目光,不断在杨书玉和站在楼梯上止步的贵女之间来回扫视,这让杨书玉愈发地不安。

    她下意识攥紧谢建章的袖子,面上却镇静自若。谢建章察觉到袖口传来的拉扯感,左脚横跨半步,看似在为贵女让道,却直白地将杨书玉护在身后。

    “杨小姐,别来无恙?”他敛眸寒暄,却没有礼节周到地行拱手礼。

    杨书玉听到他这声杨小姐,那清明有神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诧,而后变得晦暗起来。

    天下长得相似的人难寻,因缘际遇的两人又恰巧都姓杨,那便十分值得推敲了。

    众人已经为杨姓贵女让出道路,她端庄稳重,举止得宜,仆拥婢从地朝门外走。但在行至谢建章面前时,她却顿住脚步。

    那道淡漠疏离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子转动,缓缓落在谢建章的身上。

    “谢郎君,别来无恙。”她的声音婉转悦耳,如夜莺轻啼,轻易便能将人勾了去。

    视线越过谢建章肩头,与杨书玉探寻的目光对上,她敛眸行万福礼道:“小女杨清浅,看来与江陵千金颇有缘分,没想今日竟在此遇上。”

    旁人已道穿杨书玉的身份,她矢口否认,反倒显得忸怩作态。所以她虽没猜透对方的目的,还是回礼道:“在下杨书玉,初来乍到,对京都人地生疏,还请贵女多多指教。”

    “有谢郎君在你身边,何须他人指教?”

    杨清浅的声线平稳,轻柔如丝,让人听不出她话中的态度。但她整个人都是清冷袭人的,带有一种轻柔无形的尖锐感,杨书玉对此感到不适,便不做声。

    “你我有缘,后日府上设有赏花宴,不知江陵千金可否赏脸光临?”

    啧——

    谢建章散漫地轻啧一声,横身遮挡住杨清浅的视线道:“杨小姐不该如此心急的,我家女娘最是天真烂漫,可不懂你们京都贵眷里的弯弯绕绕。”

    他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之色,又大大方方地宣誓对杨书玉的袒护,竟让端庄稳重的杨清浅微蹙眉头。

    “杨小姐诚心相邀,书玉自然是要赴宴的。”杨书玉轻轻扯动谢建章的衣袖,示意他不必这样挡在她身前。

    谢建章听话侧开身,却噙着笑回头去看杨书玉,根本不理会杨清浅展露出的怒意。

    “那便劳烦杨小姐遣人将帖子送到……”杨书玉先前着重留意墨心古厝,并不记得是哪条街巷,便抬头向谢建章投求助的眼神。

    谢建章比杨书玉高出许多,两人处得近时,他总需要垂眸才能看清杨书玉的神情。因而杨书玉刚抬起头,便惊讶地发现谢建章竟一直款款深情地在看自己。

    他似是在等杨书玉抬头看他,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时,他直接低低地笑出声来,仍不开口回话。

    杨书玉突然恼了,忍不住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乌巷。”谢建章得逞后,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似是觉得不够,他刻意咬重补充道,“墨心古厝。”

    果然,杨清浅的脸上闪过震惊,继而是盖不住地怒意,最后竟是选择落荒而逃。

    “她……”杨书玉望着杨清浅溃逃的方向,忽然觉得她心中的疑问最好不要宣之于口,便抿唇不言。

    “书玉想问她是谁?”谢建章语带玩味地凑到她跟前,强行将她的视线截断。

    “她是……”

    见谢建章嘴角的笑忽然凝住不动,杨书玉便循着他的目光转身去看,正对上楼梯顶端那道凌厉的目光。

    高时明负手立于栏杆边,将刚才大堂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他身后的润晚却是阴沉着一张脸,震惊地看着谢建章,似是想不通谢建章为什么还会回京都来。

    稳健而轻快的步伐踏来,木质楼梯被高时明踏得咚咚作响,也一步步踏在杨书玉的心里。

    终于,杨书玉在权贵集结的京都,要直面褪去谎言的高时明,那个权倾朝野,以一卷政令灭杨府满门的摄政王萧勖。

    若是重来一世,他与杨家井水不犯河水,杨书玉是可以不恨的。可他偏偏将圣旨带去了江陵,造成如今她替杨伯安入京的局面。

    愤恨和担忧交织,杨书玉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高时明。

    高时明稳步下楼,最终停在三人面前,就连八面玲珑的陈掌柜也躬身退到一边,唯恐惊扰贵人。

    抽离书生假身份的高时明,华服金冠,气势威严,那凌厉的眸光无需再掩藏,如鹰隼般锐利骇人。

    他审视着谢建章,目光又落在杨书玉倔强倨傲的脸上,最后垂眸落在杨书玉攥着谢建章袖子的手上。

    盈盈素手,隐约可见肤下因血液回流而涨起的手背青筋。

    他实在是好奇,能对着林自初喊自初哥哥,又能同谢建章谈笑风生的杨书玉,对他究竟哪来的恨意?

    林自初也好,谢建章也罢,先前都是他的幕僚,是他王府中的门客,杨书玉何以要区别对待?

    “建章见过王爷。”

    谢建章从容地行拱手礼,带动杨书玉的手在高时明眼前晃了晃。杨书玉因这一个动作而稍稍回神,她迅速缩回手,也跟着谢建章屈膝行礼,却没有开口。

    看上去,他们俩竟像是谢建章主外,她不过是跟着对方的动作,双双朝高时明行礼问安一般。

    “离了本王,你倒是沉稳了许多。”高时明声音低沉,视线却落在杨书玉垂眸相避的小脸上。

    谢建章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藏在骨子里的肆意不羁宣泄而出,忍不住腹诽道:“我家女娘初出后宅,总要有人护她入虎狼穴的嘛。”

    他亲自将圣旨交到杨书玉的手上,自然知道引杨书玉入局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杨伯安尚吊着一口气,仍在病床上与阎王爷争寿数,怎么就非得杨书玉领旨入京?

    分明是可以等杨伯安醒来后再请出圣旨的,可高时明却还是安排他去宣旨。

    那道凌厉地眸光扫向谢建章,吓得身后润晚忍不住开口转移怒火道:“王爷,礼部官员还在府中等着回话,不妨……是……”

    高时明抬手制止了润晚开口,却到底没有继续为难谢建章。

    他复又看向杨书玉,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少东家也觉得她的眉眼处,与你有几分相像?”

    杨书玉警惕抬眸,却见对方笑得放肆,带有上位者的威严和审视。

    “杨仲辅。”高时明语带诱惑,身朝杨书玉微倾,似是为了更好捕捉对方的神情,“那是杨清浅父亲的名讳。”

    伯仲叔季,小儿都能辨别其中关系。

    杨书玉朱唇微张,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赏花宴那日,本王也会去。”

    丢下这句话后,高时明如顽劣子捉弄懵懂女娘般,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扶仙楼,留杨书玉原地陷入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至于她后来怎么坐在雅阁里,又是怎么放任谢建章点菜安排,她已经完全不记得。

    “杨清浅哪里和书玉像了?”谢建章不屑哼声,十分不满地抱怨着,“我看他们都是眼瞎目盲,竟不识书玉的美貌举世无双!”

    月芽小心地为杨书玉看茶,闻言忍不住白了谢建章一眼:怕真是眼瞎目盲的,仅他一人!

    “那杨仲辅呢?”杨书玉回神,焦急之下,情不自禁地去扯谢建章的手,求证道,“那他可与我父亲相似?”

    谢建章在城外施粥摊点远远见过杨伯安,也在粮仓门前见过重伤不醒的杨伯安。

    饶是真心觉得杨书玉与杨清浅毫不相似的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否认,也没有犹豫片刻,假装在心中对两者进行比较。

    杨书玉紧蹙眉头,语气娇蛮地追问他:“到底像不像!杨清浅和你是旧识,可别说你没见过她爹!”

    “见过自是见过,但是和杨清浅无关。”谢建章难得语塞,却急于撇清和杨清浅的关系。

    他抬指挠额,艰难开口:“杨大人和令尊也就气韵不同,连胖瘦都是一样的。”

    杨书玉不解地收回手,冷声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京城有这么一个杨家等着我,怎么从未同我提起过?”

    “京都的杨府,与江陵的杨府有什么关系?”谢建章正色反问。

    他难得正经地回话,似想点醒刚入局便迷了眼的杨书玉:“令尊从未提起过京都的杨府,清明寒食也无宗祠为列祖列宗设祭,书玉当真要如此在意他们的存在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杨府家祠自改建成算起,便只有姜荷的那一块灵位而已。

    谢建章见她稳了心神,便将茶盏推至她的面前,循循善诱道:“令尊从未提起,京都杨府多年亦无书信问候,当年真相如何,我们无需深究便知是苦大仇深。”

    “当年如何?”杨书玉双手捧握茶盏,无助地她似想通过这杯茶汲取温度,安稳她的心神。

    谢建章却只道:“传言书香门第杨府,当年其主母诞下双生子,满月宴得皇家赐名,一为策安,一为政辅,对这双生子寄予厚望。”

    “可后来,杨府长子还未及冠,却遭宗族除名,就连皇室也没有追究,去过问原由……”

    杨书玉迎着他的视线,见他一字一句强调道:“所以书玉要记得,江陵杨氏是江陵杨氏,京都杨府是京都杨府,两者并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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