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向来不是附庸风雅之事。

    牵黄擎苍,疾驰骏马,以雷霆万钧之势,围追猎物驱赶至绝路,最后一击杀之。

    纵然冠之以礼,依旧无法掩盖其暴力血腥、主宰生死的本质。

    而被围追击杀的林自初,与西山猎场其他被盯上的猎物并无不同。谢建章带头将他的北凉随从冲散,冷箭明刀,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命门。

    匆忙逃窜,他辩不清方向,步伐凌乱,他险些失了往日风度。甚至在坠马跌落断坡时,他的呼吸都是乱的。

    江陵城外的猎手和猎物,在今日换位相对。

    杨书玉立刻便被高时明的话点醒,她看向林自初时,便是在看江陵城外遇匪寇落难的自己。

    “林自初!”

    羞愤难当的杨书玉高喝一声,让还在警惕分辨冷箭袭来方向的林自初,瞬间在茂林中捕捉到潜伏猎手的准确位置。

    刚刚那支流矢擦着他的面颊飞过,近半没入身后的岩石中,身处险境,他也能很快恢复往日的沉着冷静。

    四目隔空相对,林自初定定看着杨书玉拈弓搭箭,竭尽浑身力气去试图拉开强弓对准自己。

    那张弓是高时明遣能工巧匠量身打造的重磅强弓,放在军中也不见得能有几人可以轻易拉开。就算有人能够拉开,也不会撑住太久。

    因而杨书玉举起强弓便已十分吃力,无论她再如何地尝试,也无法单凭她射出刚才那般狠戾的一箭。

    昳丽娇俏的面庞被憋得通红,只将她双眸的怒火烧得更旺,惹得她和拉不开的强弓叫上劲儿,急得她的眼尾都开始泛红了。

    周遭的打斗声渐止,林自初的近卫被控制住后,谢建章带人围了上来。山坡上,断坡底,满是高时明的人马。

    此时,林自初真的成了困兽。可他毫不在意,风度翩翩的他立在山坡下,正仰头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面上神色不显。

    所有人都在等候下一步的指令,唯有杨书玉没有顾及,她连林自初北凉使臣的身份也不顾了,只想用最简单的暴力手段,一箭射杀他以报新仇旧恨。

    因为用尽力气她也无法拉开强弓,她整个上身便开始颤抖起来,可她却死犟着不肯放手。

    就在这时,宽大有力的手覆上她那通红颤抖的素手,带着她轻松引弓,弓弦继而紧绷,蓄满骇人的力量。

    嗖——

    箭矢如流星,划破空气,直直没入岩壁中,较先前一箭,更深入三分。

    整个过程中,林自初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仍是定定的望着杨书玉。

    拉弓的是高时明,瞄准的则是杨书玉。若不是她初次拉弓搭箭,没有准头可言,那她当是奔着林自初首级去的。

    “少东家心软了。”

    高时明带着笑意调侃道,可语气却凛若冰霜,透着十足的威严。

    他倾身去够取箭羽,将杨书玉的身子压弯些许,错开了她和林自初对视良久的视线。

    左肩挨着高时明的下颌,杨书玉只能往右侧身,稍稍往左回头。是以,她的后腰抵在高时明的小臂上,半回首时,高时明那棱角分明的脸便在咫尺之间。

    眉骨饱满,鼻梁直挺,他那凌厉的眸光,随着杨书玉的动作自然垂下,沉静无波地注视她。

    可杨书玉突然忘了要恼他什么,只一味地蹙着眉头。

    高时明微挑眉梢,嘴角的笑意愈深,在杨书玉还没有回过神时,便自然地带着她的手重复拉弓的动作。

    “正中眉心,才无生还的可能。”

    再次抬眸瞄准时,高时明的眸光专注而深邃,沉着如蓄势待发的凶兽,见之先怕三分。

    林自初眉头微动,察觉到危险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跨步以脚尖点地,顺势带起因坠马而脱手的长剑,起势戒备起来。

    “西山地形复杂,密林浓翠,北凉使臣不慎被流失击中,坠坡遇难。”

    每吐出一个字,高时明手中的弓便跟着弯曲一分,待强弓蓄满力量,他反问道:“这个结果,少东家以为如何?”

    他看似是在征求杨书玉的意见,实则是对林自初遇难身亡的判词,不容任何人辩驳。

    “阿玉。”林自初仰头唤杨书玉,全然没把高时明的威胁看在眼里。

    他语气温柔轻快,一如在江陵那般,似在询问她用膳的喜好:“书玉当真想要我的命?”

    “是。”杨书玉无悲无喜地同他对视,就好像刚才失态高喝的人不是她。

    毫无犹疑且不带情绪的一个是字,足以说明她态度。

    林自初紧了紧手中的利剑,粲然一笑:“可是我不能死在京都。”

    “啧。”高时明轻啧一声,满是不耐烦,“那且看你的本事。”

    电光火石之间,利箭破空射出,与林自初的利剑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

    叮——砰——

    不等高时明有下一步动作,空中突然绽开白日烟火,虽不见火树银花,却胜在声音极大,借着山谷被放大数倍,直透云霄,连海东青也受到了惊吓,不断在空中扑腾尖啸。

    林自初戒备地望着高时明,见他继续拈弓搭箭,便笑着反问道:“王爷当西山只来了你的人马?”

    “你果然是太后找来的。”

    高时明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瞬间就想通了那枚报信烟火的作用。太后的人听见声响后,会迅速集结过来,若能当场捉住他的把柄,便能借机对他发难。

    “你既以生死诱本王出手,可见太后对你的生死不甚在意。”

    他将弓拉满,眸光冷冽,直视着林自初:“太后与北凉合谋,为攀咬本王,你合该死在这场围猎中才能将事态扩大化。”

    “可我惜命。”林自初挽剑护身,“所以我只需要坚持到太后的人来即可,届时王爷还走得了吗?”

    难怪被谢建章穷追猛击时,他迟迟不肯发送信号烟火,原来是要等高时明现身。

    高时明轻笑出声,拉满到极处的强弓却没有收力。权衡利弊,他应该立即下令撤退,可他没有。

    两相对峙,紧张的气氛笼罩着这一片坡谷,没有人敢放松。

    嗖——

    利箭终于破空而出,在离弦前却被高时明临时调转方向,朝密林直去。几乎是同时,有人闷声从树梢落地,当是一直藏在暗处,找准时机放信号的北凉暗卫。

    “本王不想顺太后的心,便多留你两日。”

    高时明收了弓,横起手臂交给近卫。其他合围过来的人见状,立刻收起武器,只有谢建章不甘心地哼笑一声,重重地归剑还鞘。

    近卫纵马靠近,恭敬地呈上北凉国书。高时明接过后看都不看,轻慢地飞掷下断坡。国书打着旋急下,落在林自初的几步之外摊开,露出落款尾页。

    “北凉之请,本王驳了。”

    他倨傲威严,十足的上位者姿态:“北境安定不过十年,倒叫你们忘了黎国为何以关凌河为界。”

    “北境有关隘,关凌河要还往北去十六里。”他睥睨而下,审视着林自初,“北凉是被北信军赶去河对岸的。”

    “如此,北凉也配用种马和岁贡,来求娶我朝公主?”

    国书被他随意丢弃在地,连说话也没有顾及两国邦交的颜面,他竟是直接将北凉一国的尊严踩在他的脚下。

    “国书所请乃朝政大事,王爷怎敢不上朝讨论便独断?”林自初似是没料想他会直接驳回,还是以他个人的名义用朱批驳回。

    高时明目光如炬,冷冷地垂眸看他:“本王代理摄政,有何不可?若是不服,且看太后一党谁敢置喙!”

    这话掷地有声,怕是连太后在场也无法反驳。

    太后拉拢朝臣占据半壁朝堂,却只能居于幕后,她并没有摄政之权。朝堂之上,自是以少年帝王为尊,以高时明为尊。既如此,又哪里能算是独断?

    近距离直面强权,杨书玉只感到一阵恶寒,继而便是心中涌起无尽的怅然。

    她在高时明的臂膀中缩了缩身子,小声道:“臣女多谢王爷成全。”

    高时明垂眸看她,只见她耷拉着脑袋,局促地寻找间隙翻身下马。

    他默许了杨书玉的动作,等她落定在地后,便见她行礼乖顺道:“王爷且等上几日,臣女做的只会更多更好。”

    视线相接时,他看见杨书玉双眸所透出的决绝,与昨夜在广阳别宫截然不同。

    时间回溯至高时明指着国书,质问杨书玉是否要为黎国献身嫁去北凉时,那时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但她缄口不言不答,已然表明了态度:她不愿意。

    殿内陷入沉寂之中,久到光线变得昏暗,瞧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才开口。

    “一国公主,受臣民供养,享金尊玉贵之福,联姻也罢,和亲也罢,都是她的命数与使命。”

    “民女得黎国庇佑,生而免于战乱之苦,杨家得世间太平,行商而发家,但杨家名下产业,每年向朝廷缴纳的商税不计其数,亦可相抵。”

    “王爷命民女去北凉和亲?”杨书玉垂眼看着国书,带着稚气和天真反问道,“是打算强压着绑去吗?”

    高时明轻笑出声,抱臂看着她道:“本王是在问你要不要去。”

    “既然少东家不愿以身许国,代为和亲,那便可坐下来详谈。”

    他似在故意逗弄杨书玉,发笑道:“谈生意而已,你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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