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林而过,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影。山风阵阵,拂动枝梢丛叶,引得光影随之摇曳。

    一声鹰唳响彻山谷,海东青敛翅穿梭于林中间隙。鹰爪最先探出,落在枝桠上,而后它扑扇两下羽翼,收翅落定,那圆睁凌厉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悠起来。

    踏川在浅滩边抬首,朝海东青栖落的乔木嘶鸣一声,便继续埋首饮水小憩。

    突然浅滩水面荡起阵阵涟漪,涟漪源头正是金鬃涉水而来。

    “王爷久居高位,不容他人忤逆,书玉今日可是受委屈了?”

    谢建章勒马止步,垂眸望着抱膝静坐在磐石上发呆的杨书玉。

    见对方出神久不回话,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先放了金鬃自由去休憩,他则寻了杨书玉身侧的位置坐下。

    “还是说,书玉难过是因为林自初?”

    他睫羽半落,将渐渐冷下去的眸光遮掩得极好。

    杨书玉含糊地摇头否认,却又觉得自己不可信而自嘲地笑出声来。

    是以,她跳过了林自初的话题,诚恳道:“王爷并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他总是将选择摆在我面前,任我抉择,只是我没有能力去选更好的路。”

    若她善骑射,她则无需和高时明同乘一骑。若她善谋略,她则无需答应高时明的条件,凭自身能力免去和亲之忧。

    “可是我想不明白,既然王爷打算驳了北凉之请,为何还要我杨家入局?”

    她偏头迎着谢建章的目光:“为何王爷会默许你对林自初出手?”

    谢建章眉头微动,问道:“王爷提的条件是什么?”

    杨书玉的三言两语,他瞬间便猜到了是一桩交易。高时明驳北凉和亲之请,需要杨书玉付出相应的代价。

    只是谁也没料到,高时明竟将北凉国书的所有请求一并驳回了。

    “王爷要我关闭北境茶马互市。”杨书玉眨了眨眼睛,补充道,“两年。”

    “我听父亲说过不下数次,朝廷迟早要收回北境茶马互市,所以王爷开口时,我只当王爷认定了时机。”

    起初北境的茶马互市规模并不大,本也是民间私下里的互通有无。后来茶马交易日益扩大,出现“资于戎狄,杂畜被野”的盛况,互市交易的物品种类随之增多,朝廷便设茶马司管控茶马互市。在茶马交易的繁盛期,黎国甚至能从北凉补充战马的需求。

    但茶马比价问题敏感,轻易点燃了北境的战火,两国兵戎相见自然关闭了茶马互市。乃至战罢,任何一方都没有松口开市的意思,一时间茶马司形同虚设。

    可两国百姓饱经战火多年,再加上停战对峙的几年,两国百姓对商品货物有很大的需求和渴望。于是,茶马互易又小规模在民间流行起来,但在当时的环境下无法成市。

    彼时杨伯安当机立断,调动他多年积攒的身家,尽数投入北境,重新打通北境茶马互市。自那时起,茶马互市的话语权便一直落在杨家。

    但因北凉不再向黎国提供马匹,交易货品仅限牛羊、兽皮和药材,杨家则是提供商行产业下售卖的所有品类的货物,所以朝廷并不急于收回茶马互市的管辖权,世人也只当那是杨家商行在北境交易的延伸而已。

    他们甚至都忘了江陵杨家把控北境茶马互市多年,南下东走的杨家商队将北凉的货物售往黎国各处,朝廷采买也需要过杨家的手。

    “可北凉国书上奏请以马匹,甚至不惜用种马做岁贡,也要同黎国交好。”

    杨书玉讷讷地缓缓摇头:“马匹做岁贡,那可比茶马互市更有诱惑力。”

    “岁贡是进献求好之意,茶马互市则是实打实的一桩交易,我把茶马互市交出去,朝廷也要付出对等的东西才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朱唇紧抿成一线,黑曜石般的双眸满是求知的欲望。

    “看似矛盾,其实不然。”

    谢建章收好马鞭,温声同她解释道:“北凉不肯俯首称臣,说是愿献上岁贡,史上出尔反尔的国家不在少数。”

    “北境多年无战事,北凉王廷又得林氏一族的助力,此番派使团出使黎国,怕是试探的意味居多。”

    “南方洪涝灾害虽已平定,可粮仓无粮世人皆知,还有大把官员被查,内忧外患,王爷自然不能叫北凉小看黎国国力,事事被北凉牵着走。”

    “王爷叫书玉关闭茶马互市,先断北凉民生,保黎国商贸,再顺势收回茶马司的权力自是水到渠成。”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至于册封书玉代为和亲,那更是不可能了。”

    “啊?”杨书玉后知后觉,不安道,“我被他算计了?”

    谢建章回以和煦一笑,反问道:“书玉以为,你的亲事无人过问?”

    杨书玉抿唇不答。

    先前她与林自初定下亲事,都是杨伯安筹谋安排,她只知道世人对穷书生上门为婿,坊间流传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他日若书玉嫁入京都,少不得宫中过问。”谢建章说得淡然,似是在说什么不切实际的假设,“无他,光是杨府家财堪比国库,便足以让世家忌惮。现下你只身入京,足以打乱京中的平衡,可见杨家实力不容小觑。”

    “若书玉嫁去北凉,那与用金银扶持北凉兴旺何异?”

    杨书玉落寞地收回视线,嘟囔道:“难怪父亲那日会如此生气……”

    她话未言尽,满眼已是悲凉凄然。

    难怪前世高时明查出杨府与北凉“勾结”的线索后,直接下令灭了杨府满门。

    “多谢建章为我抽丝剥茧。”杨书玉从容起身,将视线投向远方,“这下,我心中最后的顾忌便没有了。”

    谢建章跟着她起身,不解地问道:“什么?”

    “建章可知,为何父亲被家族除名后离京,他会选择去江陵?”

    谢建章只会比她知道得更多:“知道,令尊是追着林家大儒,他的授业恩师去的江陵。”

    “林氏一族离京,举家迁回江陵,便是林老太爷的决定,令尊承其志追随而去江陵立身。”

    杨书玉点点头:“我虽然不清楚京中发生的过往,可我自幼便知林老太爷是父亲最敬重的人。同林家交好,也是因这层师生关系的缘故。”

    她垂眸压低了声音:“我还对林自初有所保留,始终拿不准主意要如何对他发难,便是因为我无法衡量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他是林老太爷的贤孙,是父亲看着长大的贤侄。”她皱起眉头,“后来在我的央求下,他差点成了父亲的贤婿。”

    “我怕我任性妄为,在将林自初踩入尘埃的同时,也给林老太爷沾染上污点。”

    所以在林自初下狱时,她只是安插杨家的人马日夜盯着他。林自初出逃时,她只是命人追查林自初的下落来回禀她。就算在京都察觉林自初的身份,她也只是揭露林自初的真面目,等着旁人对他发难。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对林自初出招,只是一步步逼着林自初露马脚而已。她想等杨伯安看清林自初细作的身份,等着杨伯安去处置林自初。

    可是杨伯安至今未醒,她也等不下去了。

    杨书玉突然转头,她迎着谢建章灼热的视线:“可是看建章置林自初于死地的模样,我又觉得不怕了。父亲当是能理解你对林自初的恨意的。”

    他们的父辈承教于林声远,师出一脉,秉承同志。

    “所以,建章你为何这么恨他?”

    杨书玉跳出后宅,眼界和胸怀却不能在一夕改变。这过程不像是登山,在问顶时,视线自然随之开阔起来。眼界心胸的养成,需要岁月的熏陶,需要良师益友的引导。

    因而,她还无法理解谢建章的恨意,那种宁愿担下罪责也要追着林自初出死手的恨意。

    “王爷许我在他出现前对林自初做任何事,但我没想过你会出现在终点。”

    谢建章的眸光暗了下去,声音也染上几分凄凉之意,与这个炎热的夏日并不相宜。

    他自知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可他也不想在杨书玉面前展露不堪的一面。

    “王爷只是教我围猎而已。”杨书玉含糊其辞,将心中的想法藏了起来。

    高时明更像是在借围猎,隐晦地提点她林自初的狼子野心,那次城外际遇皆是林自初的谋划算计罢了。

    可是她不想说,她嘴上仍不愿承认对林自初的情动始于一场算计。

    “往事不可追,我早已忘记恨从何处来,只记着去恨了。”

    谢建章也开始含糊其辞,不愿承认他心中的不甘。

    “但我知道,伯父一定不会饶恕他,无论是他投身北凉,还是算计书玉。”

    “建章帮我写一篇文章吧。”杨书玉含笑道,她语调微扬,带有撒娇的意味在,“就谈谈林老太爷的功绩,而后书局会把这篇文推到每位读书人手中。”

    “林自初叛国,他不会再翻身了。”谢建章明白她话中的深层含义,对林自初的处境下了定论。

    闻言,杨书玉舒展眉宇,今日的谈话让她鼓起勇气问:“建章,我们先前是不是见过?在施粥赈灾之前,或是更久之前。”

    “嗯。”

    谢建章应声,若杨书玉问起,他从未想过否认和回避那段时光。

    山风送来谢建章温柔的言辞,如飞鸟掠过湖面,那飘零而下,缓缓落在水面的轻羽。

    “我是书玉丢失的一段记忆,江陵,是我去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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