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高筑,庄严环绕。

    其高度,任杨书玉奋力跃起,她也无法触及高时明递出的手。

    是宫墙太高了,不仅拦住她的去路,也困住她不得自由。

    然而这几日被软禁在长宁宫,她未曾表露出怯弱和屈服。可不知怎的,如今见到高时明,她说话的语气中情不自禁地带着委屈。

    就好似,倔强倨傲非她本性,她仍是那个在江陵被娇宠长大的杨家女娘,当她受到委屈时,可以无所顾忌地撒娇卖乖。

    “太后如何为难你了?”高时明飞身而下,在杨书玉面前站定,低沉冰冷的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

    杨书玉埋首摇头,并不答话,试图将她那些不可控的情绪尽数藏在夜黑中。

    “要来人了,先走?”

    高时明深邃的双眸闪着细碎的光,似藏着浩瀚星河,垂眸静静地望着杨书玉,等她回应,丝毫没有他话中提及的紧迫。

    夏风拂面,皆是夜晚仍未消散的暑热,他们所处的宫墙角,氛围变得愈发燥热起来。

    虽说杨书玉先前和高时明有过肢体接触,可等她平稳心绪,理清现状,她忽然对高时明的提议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更准确来说,她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自己又说不出原因。

    “啧——”

    高时明看破她的心思,暗夜中无奈地轻啧出声,带有明晃晃嘲弄意味的笑。

    见状,杨书玉眉头微动,杏眼圆睁,恼怒地抬头瞪他。可高时明却没有收敛顽劣的打算,他仍是戏谑地含笑低头,去同杨书玉对视。

    细碎的脚步声渐近,就连杨书玉不曾习武,也能听出人已至不远的拐角处,她整颗心重新悬起。

    千钧一发之际,毫无征兆地,高时明俯身下来,竟直接将杨书玉打横抱起。

    杨书玉受惊,心中顾及宫人已在不远处,她不敢出声,只是下意识地抬手环上高时明的脖颈。

    灼热感自小臂传来,她有些庆幸现在是身处黑夜中,如此便无人会发现她面颊晕染上的红霞。

    失重感让她一时慌张,不自觉地往高时明怀里钻,这种无措在高时明稳稳地将她托举而得到缓解。

    只见高时明脚尖点地而起,完成两次向宫墙借力,便灵巧飘逸地带着杨书玉越过宫墙,飞旋而下。

    两人的衣摆在空中绽开成花,不分你我,似是先前他们之间并没有隔阂或误解。

    “冷?”站定后,高时明立刻将杨书玉放下,“今晚的风都是热的,怎你的身子如此凉?”

    杨书玉混出长宁宫后,便将杨清浅的外衫脱下,扔在反方向作饵。剩下的夏日中衣,高时明覆掌在她的后腰,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从紧绷到放松的过程,更别说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体温了。

    可事急从权,迫不得已用这样暧昧的姿势将杨书玉抱过宫墙是一回事,他直白地将其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话里话外,都暗示着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两人意识到这层涵义后,尴尬地对视一眼,双双迅速移开视线,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衣冠不整的杨书玉,忽然生出了窘迫感。她一时觉得自己穿着不得体而人无仪,一时又觉得发髻散乱而不像话。

    就在她忙碌地埋首整理自己的着装时,一件宽大的外衫突然盖着她的头罩了下来,将夏夜清晖尽数遮住。

    高时明顺势将那件外衫微微下拉,调整着为杨书玉披好,只是那双灵动的杏眼映着月光,猝不及防地重新对上,梦境与现实重叠,他登时顿住手上的动作。

    喉结微微滚动,沉默不言,似有不可名状的力量内敛着,压抑着。

    “夜里凉……”

    杨书玉愣愣回神,手足无措地接续他未完的动作,打断道:“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声音比拂面的晚风还要轻柔,低着头小声道:“多谢王爷。”

    高时明收回视线,右手成拳抵在唇边,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谢建章今日早早出京,你可知道他要去哪里求援?”

    杨书玉将他给的外衫穿好,宽大的衣袍罩着她,倒像是穿了一件不合身的斗篷,但总算不再是衣冠不整的狼狈样。

    她略微思忖,仍垂着头不敢同高时明对视:“不知道……”

    “入宫前,我只来得及授意秦伯将京中的铺子关停。”她顿了顿,发笑道,“是书玉天真了,罢市威慑不了京中权贵,受制约的只有平民百姓。”

    “倒不必自扰。”

    月光如银霜,高时明步履稳健,领着杨书玉漫步于宫道。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参差身影,竟在冰冷的皇城中生出几分岁月静好来。

    他周身的威严敛于夜色中,因此语气也难得地沾上人情味:“杨家商行突然罢市,京中受到影响的权贵不在少数。”

    “京中奢靡成风,豪门巨室并没有囤积货品的习惯,尤其是每日的新鲜名贵食材,京中多数依赖杨家商行的供销。”

    他偏头看向杨书玉,见其低头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因此你自救的手段,思路并没错……”

    “但毫无效果。”杨书玉略微气馁,声音闷闷的,“太后当众传召,我总不能抗旨不遵。”

    “权贵奢靡的生活虽受到了罢市的影响,在心中对太后生出不满,但这不足以让他们在明面上站在太后的对立面,去为你争一条出路。”

    高时明并不反驳,毕竟太后将人扣在长宁宫,饶是他也鞭长莫及。后宫之事,明里暗里他都不便插手。朝野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出错,怕是他自己都算不清楚。

    萧彧或许可以出面,可太后身边又放着杨清浅制约他。

    今日要不是杨仲辅相伴,高时明赌他在此事的立场和太后相悖,高时明也不见得敢踏足长宁宫。

    他位高权重,自然懂如何衡量得失,京中其他权贵亦然。

    江陵有千金,却不足重。尤其是在权贵云集的京都,那几分忌惮不至于让他们肝脑涂地。

    “谢建章不会坐视不管。”高时明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同杨书玉对视,“所以,本王暂时不能送你出宫。”

    若谢建章出城是为求援,杨书玉却连夜出宫,那既是给太后寻到她的机会,也可能影响谢建章所做的筹谋。

    杨书玉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跟她不敢往宫门跑是一个道理。

    “那……”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亮晶晶的双眸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我接下来藏在哪里?”

    前朝不比后宫,在朝会之后有不少忙于政务的臣子往来。除开东宫、翀昊宫和萧彧的寝宫,无诏不得入内,其他地方都有大量的太监和侍卫日夜巡视。

    杨书玉就算有心躲藏,可前朝既无花园,也无造景,她不见得能躲过一个日夜。

    “去翀昊宫。”高时明垂眸注视着她,抬手遥遥虚指,“明日太后必借口去寻皇上,你在本王的寝宫藏好,无人敢闯。”

    他既冠之年,在皇宫中仍保有自己的寝宫,这体现出他的无上荣宠和地位。

    这道旨意是太皇太后在世时,亲自在朝会上颁布的,至今无人敢置喙。加之他多年来在朝堂上的雷雳手段,能有几人敢擅闯?

    至于他人求见,又或是高时明主动召见,那更是先前没发生过的事。

    杨书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除了顺从地应是谢恩,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形影交织,踏月而行,她随着高时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翀昊宫,颇有狐假虎威的味道。

    原本她还担心会被太后的眼线发现踪迹,哪能料到侍卫内侍纷纷主动避开高时明,就算有无法绕道避开的,他们也得朝高时明行大礼。

    夜色如墨稠,月光淡如水,直至进入翀昊宫正殿,竟都没人注意到高时明身后跟着的,不是太监,而是一位被宽大外衫罩着的女娘。

    杨书玉环顾四周,入眼景象甚至用清贫来形容都不为过。殿中除了器物都是新造的,完全没有皇室华贵的气韵,她实在不能把这所宫殿和高时明联系在一起。

    高时明在江陵借宿杨府时,生活习性,饮食习惯,处处透出矜贵之态,完全没有半分清廉节俭的模样。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高时明坐在主位上兀自斟茶道:“翀昊宫是重建的,本王无事也不会留宿于此。”

    他将热茶推到杨书玉面前:“此地煞气重,新修成这个样子,正好。”

    “煞气重?”杨书玉端着茶暖手,她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在友人家做客。好奇心使然,她竟忘了道谢,而是自然地同高时明闲话家常。

    “有点像……”她犹豫地顿住,见高时明目光灼灼地静等才敢往下说,“杨府后院也有一间院落翻修成这个样式。”

    “古朴典雅的纹饰,简单肃穆的布置……”杨书玉的视线缓缓扫过提及的地方,“那是我娘亲生前居住的院落,后来被父亲修成了家祠。”

    素手覆上御案,她若有所思道:“正屋中心的供桌上,只有一块娘亲的牌位。”

    高时明微挑眉梢,饶有兴趣道:“差不多。”

    见杨书玉面露不解,他继续道:“父皇、母妃、兄长,皆殁于此。”

    “一场大火将翀昊宫的一切烧个干净,可太皇太后却下旨重建,赐予本王。”

    他面色不显,一字一句道:“看似荣宠,实则警醒,好叫本王永远也忘不掉那场大火。”

    提及宫廷秘辛,杨书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分寸,她忙不迭地低下头,装成恭敬耳聋的样子。

    “怕了?”高时明冷声失笑,反问她,“今后藏身在翀昊宫,睡时书玉可敢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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