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借着月光看清那被扔进庭院的人,高时明急忙冲过去,却被萧雩死死拽住,护在身后。

    “皇兄,那是父皇啊!”他试图挣脱桎梏,却在萧雩隐忍的神情中平复下来。

    萧雩鲜少会展露心中的怒意,刚才他同高贵妃对峙,亦是一贯的华贵气度,不曾外露他心中的情绪。

    可现在他死死攥住高时明的臂膀,已失了手中的力道,叫高时明疼得直皱眉头。深沉而隐忍的双眸死死盯着宫门口,那泛红的眼底揭露了他的愤怒和不安。

    越是如此,越不能自乱阵脚,他的克制影响了高时明,就连高贵妃也不敢轻举妄动。

    远处有火光燃起,刀剑交击声犹如四周雨落,由星星点点转而变密。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在夜幕下疯狂展开。

    “关门!”

    武侯单手提重剑,被人簇拥着走进翀昊宫。剑身不断向下滚落血珠,在他经过不省人事的皇帝身侧时,他轻蔑地踹了一脚地上的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副官,提着皇帝的衣领将人拎进正殿。那人不由分说,直接拿起桌上的冷茶将人泼醒。

    武侯越过众人于主位落座,而落败的皇帝半昏半醒,被人驾着跪在武侯面前。为了让武侯看清他的面容,副官甚至粗暴地揪着他的发髻,强迫他仰面朝上,连最后的一丝体面也不肯给他。

    高时明见状红了眼眶,因为他自小引以为傲的父皇,现在正如破败的人偶,任贼子作践和摆弄却无能为力。

    他和萧雩的处境并没有更好,亦成了武侯手中待宰的羔羊。

    皇帝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哪怕强行被茶水泼醒,也只能了无生气的半抬眼皮,倔强地去同武侯对视。甚至他无法吐出简单的字句,连他的吐气和呼痛都叫人听不真切。

    “皇上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武侯斜睨对方,语气轻蔑,“今日种种,怪不得我。”

    “谋逆重罪,就算今夜武侯你控制了整个京都,来日要如何承担黎民的怒火!”萧雩掷地有声,“各封地的王侯,绝不会认你为君主!”

    “无需太子操心。”武侯横剑轻笑,情绪平静之下皆是嗜血疯狂,“今夜就算大业不成,我也要你萧家为我陪葬!”

    他用剑尖抵在皇帝的下颌处,只需要稍稍往前送,他就能直接了断一国之主的性命。

    “帝王落败,太子在手,至于其他皇嗣宗亲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他们在今夜都会被我的人无差别抹杀。”

    在众人以为他要翻转手腕结果对方时,他突然收剑还鞘。

    此时放眼整座翀昊宫,妇幼伤残,竟无人有还手之力。

    掌控在场者的生死,武侯很是受用,也由此生出了几分耐心和恶趣味。

    “武家世代忠烈,是从太祖爷手中接下的北境,就算落得子嗣凋零的地步,亦不曾生出反心。”

    “可皇上是怎么厚待武氏一门的呢?”

    皇帝没有气力回应他,而萧雩知道内情,却也不能为他的父皇辩驳几句。因为他无从开口,理亏则生愧。

    “父帅战死北疆那年,我刚满十岁,皇上以收回侯爵之位来胁迫,逼我母亲挂帅北征。”

    “朝廷当真无可用之人了吗!分明是皇上忌惮武氏一族在军中的分量,非要逼着为国死战到只剩下孤儿寡母的武家上战场!”

    “我们武家,可是剩得不分嫡庶旁枝了,皇上还想怎样?难道在我母亲出征前,皇上没同她许诺过,会厚待她挂念的幼儿吗?”

    “皇上又是怎么做的?”

    武侯颓然地靠着椅背,此时他是主宰者,也是守不住家族荣耀都的失败者。至亲至爱,至忠至勇,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今夜发动宫变,他毁了武氏一门仅剩的忠烈纯真,唯留千古骂名。

    “母亲遂了皇上的心愿,与北凉战死北境,战报传进京都的那日,皇上可有大笑出声?”

    “皇上想取代武家在军中的地位,只可惜最后还是要交还到我手中。”

    他仰天吐出一口浊气,半回忆半感慨道:“我临危受命远赴战场时,也不过十五岁。”

    “先烈教诲不敢忘,那时我也曾一腔热血,心存报效大黎的志向。”

    “延误军情,克扣军饷,朝廷就连将士的御寒冬衣也要偷工减料!难道北境防线是为我武安志而守吗?”

    他轻蔑地看着皇帝笑出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为君你罔顾忠臣,为尊你夺臣之妻。若非我死撑到今日,怕早已是你手下的一缕亡魂!”

    “若你亲手杀了他和孽子,我便可既往不咎。今后吾儿为新帝,由我胯刀镇前朝,仍拥你为太后。”视线缓缓同高贵妃对上,武侯冷声道,“又或者……你愿以宫妃的身份同殉先帝?”

    “母妃……”高时明呢喃着,成句的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哈哈哈——

    萧雩突然爆发出近乎癫狂的笑声,打破了殿内诡异的沉寂。

    他抬手指着武侯,哑声失笑道:“逆贼你胆大包天,竟敢与高氏珠胎暗结,混淆皇室血脉。”

    “孤道你怎敢逼宫,还要杀尽皇室宗亲?原是存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贼心!”

    “高氏?”始终静默不言的高贵妃,重复着萧雩对她的称呼。

    从母妃生疏到高贵妃,再变成现在的高氏,她根本想不明白自己捧在心尖,护着长大的太子,缘何同她生分至此!

    “子勖与孤乃同胞手足,哪怕是为了皇位,也不该发展到母杀子的地步,除非……”

    他双眉紧蹙,咬牙艰难道:“除非子勖,他不是在你的期待中降世。”

    “奉旨成婚那晚,你的嫡亲幼妹同我说,当初是你自请进宫。”

    “原来高家家主是打算送她进宫的,是你连夜求了父亲和族老。”武侯不耐烦地将匕首踢到高贵妃的脚边,“生子固宠也好,费心讨好去争宠也罢,过去的事我不想深究。”

    “但你万不该频频向我求好,却在为我生子后又处处针对他!”

    阴骛的眼神紧紧盯着萧雩,武侯毫不遮掩他心中的疯狂:“今日,我不仅要你们萧家断子绝孙,我还要把我儿推到至尊之位上,坐拥你萧家的江山!”

    萧雩身为皇长子,母妃高氏也有过多年宠冠后宫的风光,太子之位在他出生时,便几乎算是他囊中之物。皇帝亲自费心栽培他,高贵妃也极为疼爱偏宠他,甚至在和武侯暗通款曲时,也没有刻意对他设防。

    很早以前,萧雩就怀疑过高贵妃和武侯的关系,但他并未声张。一是因为他从没有拿过实证,只是暗中留心观察两人,怕自己多心,二是大义灭亲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他仍在犹豫和观望。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渐渐疏远自己的母妃,任由心中怀疑的种子疯长成林。

    直到今日武侯逼宫,一切的不合理全都有了解释。

    武侯怨高贵妃在他北上时,受诏入宫为妃,却又拒绝不了高贵妃后来的示好求怜,所以才半推半就,也不拒绝高贵妃的亲近。

    若不是武侯亲口说出来,他根本不敢想两人竟敢珠胎暗结,将孩子生下来混入皇室!

    “雩儿你虽已成家,却不曾为人父,母妃能理解你不懂我的苦心。”

    高贵妃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控制正殿的士兵并没有阻拦她。

    寒光出鞘,划过更为冰冷的面庞,将高贵妃的妖冶衬托到极致。她把玩着匕首,痛苦自嘲道:“武侯可以指责我薄情寡义,天下人可以指责我不守妇道,但是唯独雩儿,你不能怪我分毫……”

    高时明何其敏锐,自然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判断出谁是武侯口中所谓的“孽子”,谁又是血脉不纯的皇子。

    觉察到危险后,他趁萧雩这一瞬的错愕,奋力挣脱了钳制,扑在他父皇的面前。

    等萧雩反应过来时,再想去抓他,却被武侯亲卫拦住。

    但没有人敢去拦高时明,就连武侯也只是垂眸看着他,无声地纵着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在落败皇帝面前。

    “放开父皇……”高时明红了眼眶,试图拨开副官那只扯着发髻的手。

    副官只是偏头看了武侯一眼,便松手后撤。

    高时明又去拨开架着皇上的其他侍卫,他们也一一松手后撤。当皇帝瘫软着,压在高时明肩头时,高时明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这些人的动作,无不是在证明他的猜测。

    原来爱他宠他的父皇,是他偷来的一场梦。难怪高贵妃不喜他,因为他血统不正,还分走了父皇对萧雩的宠爱。

    高时明是这样认为的,武侯亦是这样认为的:高贵妃因需要仰仗萧雩而偏心偏宠,又因为高时明血脉不纯而厌弃他。

    “子勖哭什么?”

    高贵妃连连发笑,惯用那慈爱的语调说出残忍的话:“很快,你就要陪你父皇同下地狱了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武侯眯了眯眼睛,似在理解她话中更深层的含义。

    高贵妃迎着他的目光,绽出苦涩的笑容:“我从未负你。”

    “子勖是意外,雩儿才是你的孩子。”

    一语如春雷,惊得所有人愣在原地,只有高时明那稚嫩的抽噎声不停,呜呜咽咽地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

    “父皇,要是这样也很好。”他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抬手回抱他的父皇,试图寻求一丝安慰。

    “活下去……”

    皇帝附在高时明的耳边,那声音轻得让高时明以为自己是幻听。

    “子勖,要活下去,兵权,皇权,都,夺回来……”

    他断断续续地往外吐字,似是回光返照那般,在他咽气前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子勖不要怕,不要因为你母后而否认情爱,宫城森森,总会有人陪你走下去。”

    留在世间最后的话,是他想高时明活下去,不丧失爱的能力活下去。因为他深知一位丧失情爱的帝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因情爱而沦为败者,但他却不愿高时明经此变故后,成为一个麻木冷血的主宰者。

    或者说,这是一名父亲对儿子最朴素的祝愿,他盼自己离世后仍有人爱重他挂念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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