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日光渐渐逼近鞋尖,暑气灼热,侵袭人的所有感官。

    高时明站在廊下放空,他的鼻尖浸出点点汗珠,泛出细碎的光,更显孩童的朝气。

    “子勖,怎么在文华殿外傻站着?”

    高时明闻声回头,两人的视线还未相触,已有绵软的汗巾覆在他的额上,对方认真而细致地为他擦汗。

    “正午太阳毒辣,子勖怎么还在外面瞎跑?伺候你的宫人呢?”萧雩浅笑垂眸,温润而不失风华,质问宫仆去处时,俨然有一国储君的威仪气度。

    “皇兄,母妃是不是还在怪我?”高时明嘟囔着垂下头,“母妃虽然日日陪着我玩闹,可我总觉得她不像父皇和皇兄,真心待我好……”

    “小小年纪,瞎想些什么?”萧雩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脑门,语气却在酷暑中冷了几分,“母妃能怪你什么?”

    “自然是怪我克手足,克六亲……”

    高时明抬脚开始断断续续地踢路边碎石,他不安地继续往下说:“若不是我赖着不肯出生,在母妃肚子里还抢走皇妹的供养,皇妹也不会只啼哭了三声就……”

    “母妃不喜我。”

    稚子无知,却最是赤诚热烈,他们对善恶真情天生敏感。高时明看不懂高贵妃默许之下的危险,却能敏锐地感知母妃待自己远不如萧雩。

    他参不透其中原因,便只能从宫人口中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年高贵妃身怀双胎,国师曾断言此乃祥瑞降世。可高贵妃难产生下来男孩健壮如虎,女胎却出奇的羸弱,再加上在腹中耽搁太久,她甚至不曾大声啼哭,便匆匆离世。

    宫内宫外皆在传,是高时明夺了皇女的气运,要将龙凤天命归集于己身。霸道强势,从他降世起就成了他的代名词,随他成长而来的,便是日坐孤辰,六亲缘浅……

    似乎世上所有美好的修辞,均无法与他相对应。声明传至江陵,杨书玉从小听的便是凶残暴烈的乖戾摄政王了。

    可若是要较真地追问一句,谁又能说出高时明执政以来,究竟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就算是前世的杨府灭门错案,他亦受了林自初的蒙蔽,不察而成了林自初手中刀。

    “子勖是嫌皇兄待你还不够好吗?还是嫌父皇不够偏宠你?父皇可是在你刚满月,就把翀昊宫都赐给你作满月礼了。”

    萧雩顽劣地去捏高时明的小脸,在他松手后高时明的脸颊直接晕红一大片。

    他负手而立,佯装发怒道:“人小鬼大,整日闲着无事爱瞎想,不如明日起你来文华殿陪皇兄听谢太傅的教导。”

    “小脑袋里多装些学问,看你还瞎琢磨什么?”

    “倒是爱在你面前嚼舌根的人……”他话说一半,往旁边递了一个眼神,东宫的掌事太监自领旨而去。

    “勤政殿来人通报说父皇与武侯在议事,想必父皇现下没空考教孤的功课。”

    萧雩揽着高时明的肩,领着闷不作声的孩童沿着长廊并肩而行。他大高时明八岁半,身高体型都远远优于高时明。乍眼看去,誉满朝野的皇长子和偏宠骄矜的皇幺子,便是对他们最贴切的描述,光从外形气度便能看出。

    许是为了哄幼弟开怀,萧雩躬身凑到高时明耳边,以极小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高时明登时抬起头,狐疑而兴奋道:“真的?皇兄莫要诓我!”

    萧雩含笑连连,默认了。但很快高时明的兴奋劲而就消散了,他眉头微动,似懂非懂地问:“皇兄不是说,太子侧妃是杨家为了巩固势力,硬塞进东宫的吗?”

    “因为侧妃,皇兄和皇嫂还生出嫌隙……”

    饶是秉节持重的萧雩,此刻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皇兄笑什么?”高时明有些羞恼,“这些分明都是皇兄同我说的啊!”

    萧雩仍在笑,他揉搓着高时明的头发,宠溺而亲近。两人看起来更像是寻常家的至亲手足,而不是要时刻算计对方的皇室兄弟。

    他弯起嘴角,意味深长道:“等子勖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自然而然便会明白。情爱之于皇家,是最不要紧的。”

    “可是以往皇兄总会慨叹太祖爷与文心皇后鹣鲽情深,哪怕文心皇后英年崩殂,太祖爷后来亦不曾纳妾封妃……”

    高时明若有所思道:“我以为夫妻相处之道,当是太祖爷和文心皇后那般。”

    “的确。”萧雩顺着抚摸高时明的乌发,眸光流露出他心底的羡慕,“子勖今后只需要当好一个清贵王爷,自可以做到太祖爷那般,一生一世只待心爱之人好。”

    懵懵懂懂的高时明对他的话一知半解,讷讷地点头。

    那日阳光正好,夏风徐送蝉鸣之声。东宫平淡而温馨的氛围,让萧雩破天荒地生出叛逆之心。

    在和高时明用午膳后,他竟带头逃学,纵着幼弟在宫城中,避着人尽情玩乐了整个下午。爬树捉蝉,下池采花,凡是高时明想做的,萧雩都纵容他去玩闹。

    欢乐的时光可贵,流逝速度也是格外地快,而身处其中的两人,都不知道这将是留给彼此最后的美好记忆。

    笑容在跨进翀昊宫正殿时,兄弟俩的笑容双双冻住。萧雩不动声色地横跨一步,将高时明护在身后。

    “贵妃娘娘怎么会来子勖这儿?”

    高贵妃施施然从主位上起身:“本宫已经坐等子勖两个多时辰了。”

    她面上端庄淑华,风情依旧,语气却满是遮掩不住的怒意:“怎么?子勖还要本宫跪下请安不成?”

    先君后家。她以贵妃之身,不能直接管束萧雩,因为萧雩贵为太子,位同副君。可高时明却不一样,他尚年幼,甚至还不曾受封,可任由高贵妃搓圆捏扁。

    高贵妃明面上在责问高时明,实际上却是在质问萧雩今日的荒唐。

    “儿臣见过母妃。”高时明不想萧雩为难,他从旁边绕出来,乖顺地行礼问安。

    但高贵妃并没有出声免礼,由他跪着,那他便无法起身。

    萧雩微微垂眸与高贵妃的视线撞在一起,一方眸光淡漠而疏离,一方则是子不争气而生出的滔天怒意。

    “贵妃不是最疼爱子勖吗?父皇不在,贵妃便舍得让子勖跪着?”

    萧雩不动声色地伸手将人拉起来,眼神始终在与高贵妃对峙。母子三人给人的感觉,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和微妙。

    高贵妃轻哼一声,避开视线。在王者风范尽显的萧雩面前,她先一步败下阵来,又或者说,她选择隐忍而先一步向对方妥协。

    视线落在萧雩半臂怀抱的一束荷花上,高贵妃啧声讥讽道:“原是太子被顽劣子迷了心性,午后跟着同去御花园赏荷。皇儿有心了。”

    她伸手欲碰触入夜收拢的荷花,却被萧雩侧身避开。

    “这些是子勖采来为贵妃娘娘助眠的。”萧雩微挑眉梢,“孤觉得白荷清冷高洁,配不上贵妃的万般风情,便劝子勖改采红荷。”

    他将荷花递到高贵妃面前,冷声反问道:“贵妃娘娘瞧这束红荷如何?”

    种植白荷处池水深,不如红荷紧挨着岸边更为安全,他似是全然看穿了高贵妃的心思。

    “莲子心苦,太子可晓得本宫的怜子之心?”

    母子二人皆是皇宫养大的千面狐狸,后宫中那些污糟的手段,他们不用刻意去学去领悟,也能知晓七成。

    萧雩自幼便知道,当年若不是为了复宠,高贵妃根本不会冒险怀胎。他也知晓高贵妃因为双胎只剩男胎而对高时明心存芥蒂,甚至高贵妃在年幼的萧雩面前,曾多次抱怨为何活下来的不是皇女。

    多年来,他总是格外怜惜被高贵妃迁怒和怨怼的同胞幼弟,因为他深知当年的高贵妃身子不宜有孕,是高贵妃用药强行怀胎。既然如此,高贵妃又有什么立场去迁怒高时明?

    可他万万想不到,高贵妃为保他太子之位无任何威胁,竟一次次引诱高时明往死路上去。

    究其原因,高贵妃平日里是如何偏心偏宠萧雩,皇上便是如何宠溺高时明的,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萧雩能理解高贵妃对此事的不安和惶恐,却实在理解不了为何高贵妃可以对亲子痛下杀手。

    虎毒尚且不食子!

    “文华殿空置,孤自会向父皇请旨,今后由子勖伴孤同受谢太傅教导。”

    他将红荷塞在高贵妃怀中,可对方没有接。红荷悉数散落在地面上,残破的红荷一如他今晚亲手撕破的母子情谊。

    “贵妃娘娘久居深宫,想来对教导子勖也力不从心。今后此事便不由娘娘费心,自有谢太傅操劳。”

    他朝身后招招手,冰冷的视线始终落在高贵妃身上:“前朝多有外臣涉足,即刻送贵妃娘娘回宫。今后后宫嫔妃无诏不得出顺贞门,贵妃娘娘也不得例外。”

    “太子好大的威风,是要替你父皇管治后宫了吗?”高贵妃满眼不可置信,她根本想不通萧雩为何会突然与自己的生母离心。

    “孤自会向父皇陈情。”

    可无人应声,亦无人进殿来。

    静,整座翀昊宫静得出奇,耳边只有夏夜虫鸣声此起彼伏,将翀昊宫今夜的诡异反衬出来。

    高时明回身望着庭院,小声提醒剑拔弩张的两人道:“翀昊宫何需这么多的士兵值夜?”

    众人闻声将注意力转向殿外:偌大的庭院内,翀昊宫的宫门外,入眼可见皆是带刀侍卫。

    高贵妃的近侍,萧雩的护卫,乃至翀昊宫所有的宫人,不知何时起已被这些带刀侍卫逼至庭院的角落,根本无人不敢出声提醒殿中陷入争执的各方主子。

    扑通——

    猝不及防地,有一人被直接从正门扔进来,摔在庭院中央一动不动。狼狈不堪的模样,毫无尊严可言。

    若月下看不清那身衣服是刺眼的明黄色,众人乍眼看去,只当他是任谁都可处置的罪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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