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昏沉,失去对四肢百骸的感知,虚虚实实难分辨。

    但杨书玉清楚,自己又陷入了前世那往复的梦魇之中。

    满地横尸,血流成河,一夜倾覆的杨府……可杨书玉的心境,却与几月前大不相同了。

    犹如骷髅幻戏般,她麻木地任那不知起点所在的悬丝,操纵着她一遍遍走过那些既定剧情。

    “父皇!皇兄!”

    歇斯底里的呼喊声兀自在脑海响起,刺目殷红渐渐幻化作贪婪的火焰,跳跃着烧向天际,逐渐吞噬掉一切。

    呼喊声与热浪侵袭而来,杨书玉顿感无处可逃。就在这时,她的唇瓣传来丝丝的凉意,继而浸入细细清泉润其喉间,这才将她解救了出来。

    “小姐,多用些水吧。”

    耳畔传来熟悉的江陵音语,瞬间将杨书玉拉回闺中梦醒时分。

    “我自己来,槐枝。”

    迷糊中,杨书玉一手接过唇边的茶盏,一手试图支起身子。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茶盏脱手,摇摆着渐渐停稳,盏中清泉四溅。少许水珠直接渐落在皮肤上,清凉瞬间让杨书玉警醒起来。

    此时,槐枝跪坐在杨书玉的身侧,不慌不忙地拾起那只茶盏,再次将水囊里的清泉倒入,而后递到杨书玉的唇边,槐枝的视线也随之同她对上:“小姐体内的软筋散还未散尽,还是槐枝来服侍小姐吧。”

    闻言,杨书玉那刚清明起来的双眸,快速地扫视一圈。

    狭窄逼仄的空间,堪堪可容纳四人,是普通马车车厢无疑。那晃动的车帘,依稀透出黄澄澄的日光,外面并无人声喧闹,这马车当行驶在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

    探寻的视线缓缓扫视,最后同久别重逢的槐枝对上,杨书玉细细思索着对方的话,而后垂眸盯着唇边的茶盏不做声。

    “这水里什么也没加。”槐枝知晓杨书玉的脾性,索性将茶盏和水囊全搁在茶案上。“现在我们已行至边界,公子说不必叫小姐日日陷入昏迷中。”

    她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地扶起杨书玉靠坐起身,抬手顺势为杨书玉拨弄整齐额边的碎发:“昏迷的这些日子,小姐消瘦了许多。”

    “软筋散加蒙汗药……”杨书玉轻蔑地笑出声,拂开槐枝的手反问道,“就这么怕我跑了?”

    见槐枝心虚地避开视线,她哪还不知道在被俘的日子里,是谁贴身照顾自己,又是谁将那些药喂入自己口中的?

    “我昏睡了多久?”

    “入夜便是第五天了。”许是愧疚使然,槐枝的姿态放得极低,从小伴着杨书玉长大的她,竟也会局促地攥紧双拳,试图缓解她的不安。

    杨书玉看在眼里,索性将视线投向车窗,却只见车帘簌簌晃动,被之隔绝。

    “这是要去哪?北凉?”她顿了顿,“林自初呢?”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想抬帘看看外面。尽管她已有所预料,外面会是她所陌生的山野,她还是想看一眼。

    “等晚些时候,公子会来见小姐的。”

    槐枝没有阻拦,也不知道她是挑拣着答复,还是她身份尴尬,没人会告知她行程的细节。

    “公子总要亲眼确认过才会安心。”

    见杨书玉只是弯唇浅笑,毫不在意,她便转而问道:“小姐可要用些干粮?等停车安顿,奴婢再去为小姐做些热乎的吃食。”

    “林自初安排你寸步不离地监视我,按理说我不该再多问你一句。”

    不用动脑也知道,周围负责看守杨书玉的人都是林自初的心腹,槐枝也在其中,可见林自初也是信得过她的,这才敢放在杨书玉身边。

    杨书玉靠着车厢壁,语气轻快,似是同槐枝谈天说笑:“你离开杨府的时候,江陵尚陷入动乱,你后来可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

    槐枝垂眸,坦然答话,倒是叫杨书玉一顿。

    “后来林自初隐瞒身份进京,你也知道?彼时,你又在哪里?”

    “知道。”槐枝不敢直视对方,声音闷闷的,“公子同意我留下,却不肯让我相伴。”

    “他安排我在漳州的一座小院候着。”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杨书玉的神色,继续道:“公子说到时候小姐会一道回来,吩咐我提前备好小姐的日常用物……”

    杨书玉面色不显,心下却一沉。

    原来林自初不仅知晓她会被宣召进京,或骗或虏,还打着将她带回北凉的算盘,甚至还如此笃定!

    那么,突然出现在北境防线后方的那两队北凉骑兵,便不奇怪了。

    依林自初在江陵的计划,北凉骑兵深入防线后方,要么是为了接应大婚后他向北凉输送的财物,要么便是为了侧应北凉使臣进京的变故,亦可作为接应他回北凉的坚实力量。

    这安排虽然十分大胆,却也合理。

    念及此,杨书玉到底还是懊悔自己小瞧了林自初,低估了民间力量和正经军队的悬殊之别。

    “小姐不问公子为什么肯留下我吗?”槐枝试探性问,将杨书玉的思绪拉回。

    她合眸假寐,淡然道:“早说过的,今后种种皆是你个人的造化,你离开我的院子便与我无关了。”

    话音落,车厢中寂静无声,一路再无言语。

    北境多荒芜之地,人烟客商往往攒聚在边塞小镇。如今大黎内忧外患,一路上更是少见行人住户。

    因而,车队在黑夜中前行,似乎也不用顾忌些什么。这行人直到后半夜停车休整的时候,甚至没有生起篝火,往马车里送个炭盆子,便算是传达停歇的意思了。

    月黑风高,空谷回音,杨书玉在夜暗中甚至分辨不出看管她的人马有多少,只晓得林自初并不在队列中,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围猎她的骑兵。

    第二天行至傍晚,他们便入住在一猎户家中休整,听槐枝的回话,似是要在此等林自初汇合后才再次上路。

    至于这主动把小屋让出来的猎户,当是北凉安插在边境的探子了。再往前走,怕是就要进北凉地界了。

    想清楚这点,杨书玉便越发焦躁。

    可这些人中,除了槐枝会对她有所回应,旁人却是理都不理她,而槐枝在这群人中着实说不上话,连求些新鲜食材做饭,她都要低三下四,三催四请才能拿到。

    杨书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毕竟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偏房中,四周都是佩刀的壮汉日夜守着。

    唯一的慰藉,便是目前没有人敢伤她分毫。暂时得以保全自身,也算对得起她同杨伯安的约定了。

    话说另一边,那夜杨伯安在追击中惊险脱身后,顺利地同驿站前来接应的人汇合。他随即召集人马往回搜救,可除了救回受伤的护卫和四散的家丁仆从若干,却寻不到杨书玉的丝毫踪迹。

    他甚至连夜去登漳州知府的门,一方面是为了将飘忽不定的北凉骑兵的动向层层上报,一方面则是求官府出人去搭救杨书玉。

    可惜他在第一时间里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却收获寥寥。

    消息不能停在漳淮境内,他命人快马追去谢建章,为了提醒其在原阳一带留意一二,他还传讯命北方杨家商行的人马加紧往漳淮集结。

    对方把杨书玉掳走,总不会是单纯为了她这个人,最后还是要联系杨伯安的提出诉求的,届时他不能指望官兵出手前去救援。

    混乱之中,无论是出击的林自初一方,还是受难的杨伯安一方,他们似是谁也没注意到在交手时出现的第三方势力——第一时间拔剑阻击追兵的那支小队。

    也许是这支小队进场快,撤手更快的原因,又或者是他们在那场围猎中没起作用的原因,双方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唯有他们自己,不敢忘记身上的使命——护送杨书玉父女安全回到江陵。

    显然,他们有辱使命,自当领罚。

    这本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哪怕敌众我寡也不能作开脱的理由,但问题是他们这队暗卫该去何处领罚?

    高时明,也就是他们的主上,如今隐匿了行迹,他们连复命的去处都没有。难不成要他们回京城吗?

    于是乎,他们先杨伯安的手下一步,在原阳找到了谢建章。

    客栈中突闻变故的谢建章,微微蹙眉,追问道:“是单你们那路被劫掠,还是两路车马都被劫掠?”

    “建章急糊涂了。”卢青抱臂敛笑,面上是少见的严肃,“王爷的暗卫都能知晓杨书玉父女走哪一路,林自初手中有正经的骑兵调度,又怎会不知?”

    他轻拍谢建章的肩头:“倒是对方不会在北境待太久,我们已失先机,动作再慢些的话,怕不是他们便回了北凉,再来同我们叫嚣?”

    “我自然知道。”谢建章正色,回身在桌案上摊开舆图,“整个北境戒严,边境还有大军对峙,而几个茶马互市早已关闭,除了山间小路,目前还能出关去北凉的地方并不多。”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原阳划过,他继续道:“原阳纷乱未平,就算埋有北凉的细作接应,他们也不敢再从原阳走。”

    “王爷还没有露踪迹,但他定是要肃清原阳的,不知有多少人马暗藏于原阳伺机而动。”

    卢青依次点过舆图三处:“乌山口、北裕关、黑沙河,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走?”

    不待谢建章开口,他两指重复敲击着原阳的位置,正色道:“放弃清查原阳,全力去搭救杨家小姐,你打算选哪个?”

    “国事还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选择。”

    京都已尽在太后党的掌握之中,开始逐渐向地方伸手。若不能在太后党的人到来前肃清原阳,北境便算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助高时明反扑便更困难一重。

    至于杨书玉,若她流落北凉,轻则北凉便可以此来拿捏杨伯安,日后会有数不清的财货流向北凉,重则影响两国国力的差距,而其根源便是各国鼓励农桑而轻商贸的本质了。

    商事贸易流动性强,且官府难以管控,杨伯安为救独女大开商贸之门,你耐他何?

    但这些危机都是日后才能显现的连串效应,眼前反倒是看不出来,如此杨书玉眼下反而没有性命之忧。若调遣人马去追,反而更像出自私心。

    一句国事还是私情,足已表明卢青的立场。

    谢建章心里清楚,这才愁上眉头,抿唇不言。

    可是若他不去,谁还会去杨书玉呢?虽无性命之忧,可林自初若要强娶呢?那人在京都又不是没透露过这种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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