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来得早走得迟,萧瑟气清能写满整整一季。全然不似南方的秋,一闪而过,忽地便从夏日入了冬。

    停下休整的日子里,杨书玉始终被限制在一间狭小的偏房中,不得随意走动。

    许是为了山中防风防寒的原故,这偏房的窗户只有寻常窗户的半扇大小,若不是槐枝拿来足够的灯油供白天点灯,杨书玉都以为自己是被关进了地牢里。

    更让人郁闷的是,那窗外毫无景致可言。乱石枯草歪脖子树,胡乱地凑到一块,牵强些便算是堆叠之美了。

    杨书玉盯着瞧了这么些天,也就只能瞧出此处是北地荒山。且不说她没到过北境地界,就算她是当地人,也不见得能猜出此处离哪座城镇较近。

    更别说对逃脱一事,她还毫无头绪了……

    沮丧与烦闷,几乎占据了她整个人。

    好在正值初秋,山里的野物忙着抓紧时间为过冬作准备,杨书玉便轻而易举地用粮食吸引到了这些怕人的山灵于窗前。

    起初只是一群吵闹的山雀,后来松鼠也跟着寻到她的窗前,甚至入夜后她还见过狐狸狍子的到来。这些野物同她讨食,多少给她暗无天日的被囚生活注入了鲜活之气,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身后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刺耳声,惊起窗前啄食的山雀,杨书玉头也没回,复往窗外洒了一把稻谷。

    “把饭放在桌上就好,我现在还不想吃。”听见托盘放到木桌的声音,她继续道,“槐枝你试着给我寻些栗子榛果来,实在不行,花生也可以。”

    见山雀仍立在歪脖子树上观望,叽叽喳喳地却不肯靠近,她便将稻谷洒得更远些,试图引诱它们上前。

    但山雀依旧停在树梢观望,她身后的人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应声后速速离开。

    杨书玉微微蹙起眉,半抱怨半撒气道:“我不求你们这些北凉人能看管得松泛些,但站岗尽职时,别惊着我的雀就这么难吗?”

    不说在江陵,当初在京都,她也没受到过这样严密的看管。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窗外盯梢的撵走,然而看守她的北凉人哪会考虑她的感受?

    杨书玉自然知道没人会听从自己的话,就连槐枝也是面上满是愧疚,实际却坚定不移地执行另一人早吩咐好她要做的事——贴身照顾杨书玉起居,旁的事便是低头沉默,决计不会回应的。

    实在是心里烦闷,杨书玉忍不住对槐枝撒蛮几句罢了。

    “山里的野物罢了,哪值得书玉不悦?”

    温润轻柔的嗓音于身侧传来,温和如其人身上散出的柏子香,隐隐透着醇厚。

    来人从容地站在杨书玉身侧,动作娴熟而默契,突然上前虽靠得极近,却仍未有所碰触,是两人相识很久重复多次才能掌握的。

    以前杨书玉觉得此乃君子举止得宜,如今她只会因对方的刻意试探而厌烦。

    终于等到林自初现身,杨书玉没有怒气冲冲地出声质问,只是指尖反复捻着那几粒谷物,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山雀。

    就当她还没准备好要如何面对林自初好了。

    尤其今时不同往日,沦为鱼肉的她,实在没法像从前那般,娇蛮高傲地挑剔林自初种种。

    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伸向盛稻谷的碗碟中,杨书玉不躲不避,只是在对方的衣袖擦过她右手时,将手悄悄垂下。

    林自初随意地抓了一小把谷物,漫不经心地散出窗外。远远望去,一高一低的才子佳人并肩而立,时光好似回到了江陵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也总如这般一块在池边喂鱼。

    但终是全然不同了。

    不仅仅是山雀机警,洒出的稻谷没有引来鱼儿争食的差别,就连杨书玉也不会再将盛装饵料的碗碟偏向他了。

    出乎意料的,杨书玉紧随着他的动作,在下一瞬便尽数将稻谷泼洒出了窗外。

    房中陷入安静须臾,窗外的山雀叽叽喳喳,蹦跶着一步步试探靠近。待山雀安稳地啄食起窗外散落的稻谷,却忽地被一声轻笑惊起。

    “若书玉实在喜欢得紧,得闲我套个陷阱,捕捉几只山雀予你。”

    林自初负手而立,目光深沉无波,随着杨书玉看向窗外:“这日子着实无趣了些,等书玉同我回了北凉便好了。”

    “套陷阱将它们捉来,再找个笼子关起来,就同我一样吗?”杨书玉望着欢脱的山雀,毫不遮掩她的不满。

    林自初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开口:“书玉当真恼了?可若非如此,书玉怎肯跟我走。”

    “怕还在江陵时,你便已经不愿在同我走了。”

    林自初伸手接过杨书玉手中的空碗放在架上,也不等对方开口,自顾自道:“不过没关系,我并不在乎书玉缘何转了性,不念你我之间的情谊。”

    “书玉出去看过闹过,无论做什么,只要最后还是回到我身边,都没关系。”

    “心不在也没关系吗?”杨书玉冷声反问,仍不肯向林自初投去寸缕目光,就好像窗外的山雀远比他有趣多了。

    见林自初不答,杨书玉也不想在这种痴男怨女才会纠结的问题上多废口舌。她往窗前踱了两步,与林自初拉开距离:“林公子,林长使?我现在该尊称你为什么?”

    “褪去北凉使臣的身份,林公子也早已不是当初借住在杨府的落魄书生,不当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吗?”

    杨书玉斜倚窗户,瞥眼见窗外看守的人并没有因为林自初的到来而回避,她便知道周围都是林自初的心腹,因为林自初没有顾忌隔墙有耳。

    “我还是希望书玉如从前那般唤我。”

    回以林自初的,是杨书玉的一声轻笑,混在山风鸟鸣声中若有似无。

    杨书玉依旧望着窗外,转而道:“林公子派这么多人来看管我,是不是很怕会有谁来偷偷将我救走?可你们的行踪如此隐秘,谁能找得到呢?”

    她顿了顿:“又或者说,你很怕我会想办法出逃?”

    林自初缓缓道:“他们都是留下来保护书玉的安危罢了。”

    “停在山谷里的这些日子,他们一定觉得我会绞尽脑汁地在想要怎么逃跑。”

    杨书玉下巴微扬,满脸不屑:“所以他们夜间值守人数是白天的两倍,就是防我趁夜出逃。”

    “但其实我想得最多的,却不是要怎么逃跑。”她双手一摊,自暴自弃道,“且不说我没在野外生活过,没有逃出山谷的能力,就是现在你们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人。”

    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含情桃花眼:“所以你猜,我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两两相望,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林自初沉吟良久不得解,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书玉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回忆儿时。”

    杨书玉坦然道:“又或者说,我在回想林老太爷,还有你。”

    “时间久远,儿时的记忆我许多都记不清了,可我还记得你。”

    她微微蹙眉,神态和语气都没有平日那种对林自初恶意和冷漠,更像是在同旧友谈心,追忆往事。

    “我记得你是林老太爷最看重的小曾孙。”

    “虽然你是林氏旁支偏房所出,却没有因身份而被薄待。甚至你幼时和其他林家儿郎一同受教,每每我去林府寻你,都只有你一人承教于林老太爷膝下。”

    “你天资聪颖,在一众儿郎中尤为上进,继而得以优待,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为什么?”

    杨书玉的眉头蹙得愈深,真诚地问对方:“你本应该是这世间,最能够当得承继林老太爷风骨之人。林老太爷的学生遍布天下,可有谁能比得上你受教于他老人家的?”

    “哪怕谢建章出身名门,他也不过是承继家学,未曾得过林老太爷的指点。”

    “理学虽无国,然士大夫当恤国事,为天地生民兴利除弊。”杨书玉字字铿锵,逼问林自初,“杨老太爷的话,你全然忘了?”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帮北凉做事?不,这些人都听你号令,我当问你为何会叛国?”

    林自初神色不变,连声音也同往日一般无二:“的确出乎我意料,我从没想过书玉会考虑这些。”

    “远不止这些。”杨书玉缓缓摇头,“我还记得林氏一族决定北迁时,爹娘曾带我过府拜别。”

    “那天我见到了你,可我们都没有见到林老太爷。”

    “北迁是借口,遇袭是幌子,北凉蛮荒,林氏一族当是被请去做客卿的,居左至尊!饶是如此,林老太爷高风峻节,他是万万不会首肯族人北迁去投靠北凉的。”

    杨书玉分明是在质询自己的猜测,但她语气却十分笃定,更像是在阐述她知晓的内幕:“所以,林老太爷早就不在了吧?他并不是死于北迁那场不存在的意外,而是还在江陵时他老人家就已经……”

    “书玉。”林自初温声打断她,眼底却是冷的。

    沉吟良久,他终是轻叹一声,将眼底的冰霜化了干净。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山风吹起林自初的额发,低沉的嗓音将人的思绪带去远方,“京都,书玉也曾去过,那是怎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若非大黎皇室单薄,你便会亲眼目睹,荆杨比王侯绝非虚言,甚至是他们不能同书玉相较。”

    “世间能像书玉这般顺心如意长大的,怕没几人。”

    林自初将视线投向远方,也不知道感慨谁的命运:“身份要争,地位要争,机会要争,一个人要争,整个家族更要争。为活下去,为活得更好,争这个字就避免不了。”

    “唯夫不争,不过潦草平庸一生,可一族不争,再三而退,会是什么结局?”

    “只一点书玉说错了。”不等杨书玉反应过来,林自初继续一字一顿道,“北迁入凉,的确是太爷爷首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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