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暾初露,天朗气清。林间浮起飘渺的山雾,随轻风流动,描摹出山岚起势。

    天地万物,都浸染在金黄色的晨光之中,静谧无垠。

    然定睛细看,则会发现异常之处。

    视线尽头,树梢簌簌颤动,驱鸟兽四散,其行进速度之快,首尾默契地呼应着,一看就是训练有方的队伍在山间极速推进。

    当槐枝发觉自己是在山中打转后,她果断弃了山路,选择往山顶跑。而马匹受制于坡度,林自初他们发现杨书玉逃跑,势必骑马追来。

    如此,只要槐枝爬得够高,沿着山脊陡峭的地方走,就很大程度上能不被他们发现。弃马去逐一搜寻,是十分费时费力的,槐枝可以等那些人离开,再寻找机会突围出去。

    但这个办法的弊端也十分明显。

    饶是常年钻山越岭的猎户,向上攀山的速度也不会太快,更遑论槐枝这样的后宅女娘,力气甚至比不过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妇人。

    当她筋疲力尽时,堪堪才怕到半山腰,但那支队伍的先锋前哨已经来到了山底。好巧不巧,前哨下马探查路况,放任马匹在溪边饮水小憩,看来是要休整,不会轻易离开的样子。

    槐枝借着灌木丛和乱石的遮掩,蹲着藏匿身形,仔细地打量来人的着装,心中说不出的诡异感。

    若说他们是林自初的人马,单看衣装,他们与胡达一行的百姓装扮又不一样。胡达曾和她透露过,城外安排有人接应,所以槐枝也不敢断定他们是不是胡达所指。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行事风范整肃严密,一看就是接受过精心训练的行伍之人。

    怕被对方察觉,她躲着不敢动弹,本想猫着等他们离开,却不料头顶嗖地一声鸣镝,划破了晨间的静谧。

    “别动!”

    槐枝惊恐回头时,竟不知身后的五步之外已然站着一名猎户,又或者说是伪装成猎户的年轻精壮武生。

    “你是何人?怎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

    那人右手扶着剑柄,居高临下,审视着槐枝的一举一动。似乎只要槐枝给出的回答,稍有让他不满意的地方,他就能顷刻拔剑而出,再将其一剑封喉。

    槐枝紧张地吞咽口水,却是口干舌燥,苍白无力地做着吞咽的动作。“我……”

    危急之下,她哪里还能回话!她惊惧交加,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听清楚对方的问话。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槐枝本能地回头去看,却发现山下的那几个人在听到鸣镝后,径直登山,很快寻了过来。

    惊惧的泪沿着面庞滚落,身体本能要比脑海组织不来的谎言更为诚实。

    “我道是什么!”

    江衡大马金刀的站定在槐枝的身侧,待看清槐枝面貌后,忍不住破口大骂:“蠢货!命令说的是一见到杨家小姐便鸣锋镝示意,不是叫你见人就鸣镝!”

    “白叫老子高兴一场!”

    他可是连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下马听见锋镝声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山。

    还以为是他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

    “哪家好姑娘独自一人在山上猫着啊?”猎户憨笑着挠挠头,刚才槐枝眼中他那骇人的气势随之消散,竟朝槐枝道,“抱歉啊姑娘,吓着你了。”

    也许是心境上的转变,槐枝听出对方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刚才濒死时见人就害怕的状态了。

    但对方看上去,也着实没有能和“良善”这个词挂钩的地方。那猎户吊儿郎当地说了一句抱歉,便斜着眼问江衡:“那她怎么处置?”

    他完全没有真感到抱歉的意思。

    江衡垂眸沉思片刻才道:“先带回去审审,这个当口仔细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说罢,江衡转身要走,这便轮到槐枝焦急了。

    显然,她眼前这群人的首领就是身侧的江衡,于是她着急去拦,却只能扑跪着扯住江衡的刀鞘。

    “大人,你们是黎国的将士?”

    江衡谨慎地扶刀,旋身带动刀鞘从槐枝的手中抽出。他皱着眉:“也不算?”

    “你们……你们是北凉探子?”槐枝会错了意,误解成江衡他们是伪装成黎国士兵的北凉人。那这的确也不能算是黎国将士的范畴。心中一片冰凉,她声音登时便弱了下去,反而不想再求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了。

    谁料江衡和猎户闻言,双双皱紧起眉头,并嫌弃地啧声。

    “有你这样问的吗?”猎户反问,吓得槐枝身子跟着他的声音往后缩了缩,“怎就如果不是黎国的将士,就必须是北凉探子了?”

    “我们就不能是黎国的英豪,黎国的俊杰,黎国的壮士?倒是该我问问你是不是北凉的探子,大早上的就出现在这荒山野岭!”

    江衡不想浪费时间,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带队走先锋的差事,想将功补过的。所以他直接瞪了一眼猎户:“是叫你带回去审,不是在这儿审!”

    就在两人说话间,槐枝听懂了猎户的言外之意——他们可以是任何身份,却不会主动向她挑明,并且他们必定是黎国人,绝不能被误解成北凉人折辱他们。

    “等等大人!”槐枝再次开口,江衡却没再理会她,兀自迈开大步下山,槐枝便只能提高了声音,“大人说的杨家小姐,指的可是江陵杨家?”

    杨姓是普天之下的大姓,光是世人口中,能算得上号的杨家就不止几个。京都杨家、江陵杨家、淮安杨家、皖南杨家……

    可槐枝偏偏提的就是江衡他们要找的江陵杨家!众所周知,江陵杨家只有一家主一小姐,简简单单的两口人。江陵杨家小姐,还能指谁?

    这可不就是江衡苦寻的线索?

    所以江衡几乎是听到槐枝问话的瞬间,就抬步折返。他盯着槐枝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再三确认槐枝并不是杨书玉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丫头后,便皱着眉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槐枝目光闪躲,也不敢贸然将杨书玉的状况托出,再回想到杨书玉的嘱托,便有了主意:“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路上碰到过她,同她十分谈得来。”

    “她知晓我要回朔方城,便托我寻人。不巧我同夫君进山捕猎,不小心迷了路,同夫君走散了,因为远远见你们人多,便只好先躲起来等你们离开。可还是被这位英豪发现了……”

    说着,她小心地偷瞄猎户一眼。她也不知道猎户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她的,也是怕自己拙劣的谎言被猎户戳穿,她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果不其然,对方仍是满脸的怀疑。

    这也不怪江衡他们谨慎,而是槐枝的话实在是错漏百出。

    且不说杨书玉是被人掳走的,身边肯定有人严加看管,不许生人靠近。她自称是籍籍无名的猎户妻子,因何随行进山暂且不论,她偶遇过杨书玉,又是怎么能同杨书玉说上话的?

    更别说杨书玉进出朔方城,路引上用的名字都不是本名,又怎么会和无关紧要的人说自己是江陵杨家的小姐?

    江衡和猎户对视一眼,默不作声,都装出一副没看穿她谎话连篇的样子,等着她往下说。

    “刚才问大人是不是出身军营,是因为杨家小姐要寻一个士官。”她顿了顿,猜测道,“也可能是将军。”

    “既然你们是黎国的英豪,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行伍之气,我便大着胆子问问大人,若大人是在找江陵杨家的小姐,我向您传个话,也算是完成了杨家小姐的托付。”

    槐枝说话,拐着弯夸赞江衡他们,可江衡仍戒备,神色无常地顺着她的话问:“你遇到的杨家小姐要找谁?”

    “虽然我们不是军营出身,但平日里也是同不少士官将领同桌吃过酒,也许正好认识你要找的人呢?”

    他甚至没有跟着说是杨家小姐要找人,而是心中将槐枝当成细作,怀疑她是奉命来攻取某个重要边城将领来获取情报的!

    美人计什么的,这些年来北凉细作惯爱用的手段,这次拔除的暗桩细作,少说有四分之一是从军军眷。他越打量槐枝,便越肯定这个想法。

    槐枝到底没有对方老辣,没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她盯着江衡小声地试探:“不知大人认不认识一个叫高时明的人?”

    高时明曾在江陵杨府小住过几日,但那时恰好是杨书玉转了性子,不仅与林自初分道扬镳,还十分排斥槐枝近身伺候的时候。

    所以槐枝压根儿没注意到,那时与林自初同住的高公子,其实是以高时明这个名字出现的。

    她不知道杨书玉为什么要她去找这个人,还以为高时明是杨书玉后来认识的某位俊杰,掌兵握权,能派兵进山实施救援。

    已经将槐枝判为细作的江衡,在听到高时明这三个字时,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什么认不认识?他可是太认识了,太熟悉了!

    旁人定不知道,可他却再清楚不过。高时明,是那威名赫赫的摄政王在微服时,惯爱用的名字!甚至谢建章都同他说过,这是王爷取了母族的姓,再加上长辈赐的字而组成的,好心叮嘱他在外面千万别给喊错了!

    这满身嫌疑的女郎,竟开口就要找自己的主上,这着实打了江衡一个措手不及。

    他挠挠头,语气也敛了随意,带上谨慎:“你找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物?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话毕尤嫌不够,他甚至凶狠地大喝一句:“还不从实交代!”

    槐枝毕竟没接触过什么大人物,现在面对锋芒毕露的江衡,当场就怂了。自来百姓怕官,尤其是江衡这种看着就不好说话的武官。

    “我……”槐枝支支吾吾,最后一咬牙说起真话,她反而不犯怵了,“不是我要找!是我家小姐要找!”

    情急之下说错话,她又连忙改口:“不,是杨家小姐要找高时明,她也只信高时明会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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