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是建章呐……”

    杨府花厅,杨书玉窝在姜荷的怀中,仰着天真无邪的面庞,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姜荷微愣,忍不住捏了捏她面颊,嗔笑反问道:“我们阿玉还认得建章呀?”

    经杨书玉这么一闹,花厅中紧张愁苦的氛围稍解。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杨伯安,此时嘴角也跟着微微弯起,他跟着打趣道:“那书玉可知道建章是谁?”

    “是书玉的夫君呐。”

    杨书玉理所当然又一脸认真的模样,把杨伯安和姜荷逗得哈哈大笑,两人久久停不下来。不知道哪里说错话的小人见状登时恼了,她气鼓鼓地从姜荷怀中脱身,朝两位笑个不停的大人家叉腰质问道:“这不是爹爹和娘亲说的?我都听到了。”

    黑曜石般的眸子一转,她气愤地又补充一句:“爹爹还说明年要催建章来江陵下聘,早几年定下也无妨,但必须赶在自初哥哥前面。”

    姜荷没料到和杨伯安的谈话,会被杨书玉听见,她恼怒地瞪了杨伯安一眼,弄得杨伯安也不敢继续笑了。

    杨书玉将满八岁的年纪,早就开始自个儿在房间里睡觉了。平时,姜荷习惯坐在她床边守着她入睡,便悄悄回自己的院子。可前阵子接连的雷雨天气,杨书玉非要闹着同姜荷一块睡觉。

    姜荷自然不会拒绝杨书玉这样合情合理的诉求,那天晚上替杨书玉沐浴后,便直接抱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杨书玉安置在床铺的最里面。

    昨日才从外地走商回来的杨伯安,好不容易处理完积攒的事务,大半夜提着灯笼回房安置,便是见到这幅母慈女孝的场景。他难免有些吃味,打趣道:“明年我就去信京都,叫建章那小子早点来江陵下聘,两家早几年定下亲事也是极好的,省得书玉闹你。”

    姜荷为杨书玉掖好被角,确认她睡熟才转头回瞪杨伯安道:“我还想多留书玉几年呢,等以后书玉及笄了,也不着急催她出嫁。”

    似是想到什么,姜荷话锋一转:“不过我见林家那小子也不错,和书玉两小无猜的,江枫他们和我们也亲近,两家离得也近,若真嫁去京都……”

    一想到杨书玉有可能远嫁京都,单论杨家内部的糟心事,就让姜荷气恼不已,忍不住锤了杨伯安胳膊一拳。

    “建章那小子我见过,做书玉的夫君,夫人定会满意。”杨伯安正了神色,他兀自褪了外衣,躺下盖起姜荷留给他一人盖的薄被子。

    “都说三岁看老,建章八九岁的年纪,便已经是十足的名门后生模样,在京都那样的地方,他也担得起冠绝京都的存在。”

    “我不是不知道谢家的厉害,也不是怕你乱点鸳鸯谱。”姜荷眼神落寞,侧头去看身边熟睡的小人,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我就是舍不得书玉嫁这么远……”

    “那就不急。”杨伯安隔着被子凑近姜荷,用下颌抵着她头,将整个人圈住,来回轻蹭以示安抚,“到时候全看书玉自己的心思,我们给她备足嫁妆,大不了我们跟着搬家嘛!我实在舍不得那么优秀的建章,以后不来做我家女婿。”

    “我得想想办法,要给他种下早和书玉有婚约的思想,省得他年岁渐长,以后在京都拈花惹草。”

    换而言之,杨书玉可以不选谢建章,但他必须想办法让谢建章为杨书玉守节!

    父母总是格外偏袒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杨书玉这样,被捧在手心长大的独女。杨伯安竟如此理直气壮地算计谢建章,要求谢建章远在京都,也要为杨书玉洁身自好。至于对杨书玉的亲事,却说今后可全凭杨书玉的心意做主。

    姜荷听他打算盘,真是又气又笑,心中忍不住腹诽“书生终是沾染铜臭,竟也学些奸诈手段”,但两人说说笑笑,姜荷倒也没有掰正杨伯安的想法。

    那晚之后,杨伯安天不亮就动身出发去北地,可才过了两天半,他就又折回江陵,并带回京都谢家被问罪下狱的消息。至于那个被视作谢家下任家主的继承人谢建章,则不知所踪。

    杨伯安是回来辞行的,他打算暂缓商行所有事务,改道去京都为谢家周旋。这样就难免会卷入京都的纷争中,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回来同姜荷解释清楚。

    当他提到谢建章失踪的时候,杨书玉忍不住插话。谁料那晚夫妻俩的谈话,竟都被杨书玉听了去。现在杨书玉还当着两人的面说出来,着实闹了一个大尴尬!

    许是孩童的天性使然,杨书玉尚不能理解夫君的含义,只是记住了那个叫谢建章的人同自己有缘分在。

    “书玉,这些话可不能到外头去说。”姜荷正了神色,把杨书玉拉到面前,认真地同她解释,“女儿家的婚事是很重要和很严肃的事情,要嫁什么人,今后和谁结亲,都不可以随意,更不能成天挂在嘴边谈笑。”

    “为什么?”

    “因为这世道对女子严苛,嫁娶于男子来说是锦上添花,于女子来说则相当于重生。”

    姜荷忍不住搂着杨书玉耐心解释:“我们投生时,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而世间多数女子嫁人时,却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夫君。天地君亲一拜,两人便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是福是祸,很大程度上是由所嫁夫君的品行决定的。贫穷或富贵,在夫君品行这层面仍要后退一步,再进行考量。”

    “若嫁的郎君品行端正,就算做不到恩爱两不疑,也能修个相互扶持。可若是嫁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他虽没有对你拳脚相加,也会叫你生不如死。等你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婚姻的桎梏,在这世道下,饶是天家贵女也得脱层皮。”

    许是联想到自己和杨伯安一路走来的不易,她后怕又心疼:“爹爹和娘亲之所以早早为你相看,是担心你日后吃亏,但你的亲事还是要你自己好好地挑选,择一意中人,三思之后再点头准嫁。爹娘永远都支持你,在你身后做你的底气。”

    年幼的杨书玉无法深刻理解,讷讷地点头。

    这些千百年不变的世道存在于无形,众生开智明理时便都知晓了,却总要切身体会过才会深刻记得。

    杨书玉便是这样,姜荷对她的语重心长自无形的世道来,最后又对于无形,甚至她后面淡忘了许多事,唯记得不在人前提起谢建章这个名字。后来,她与林自初重逢,情窦初开的少女更是没有契机想起这个许久未提到的名字了。

    花厅谈话之后,杨伯安马不停蹄地赶去京都,但他抵达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太后党夺权,怕夜长梦多,几乎是隔天就拟了罪状,抄家接着问斩,甚至不敢等到秋后。

    杨伯安从中斡旋,为受冤而死的谢府满门收尸安葬,阖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在京都城郊他选的山头甚至安葬不下,有些旁支和被连带姻亲,需要被他迁回谢家老家安葬才算完结。其间,他还求助过各路人马,多方探听谢建章的下落。

    可世人谁都不知道谢小郎君究竟去了哪里,似是一夜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不等杨伯安回到江陵,南方便生了洪灾。那段时间商行事务,多是姜荷在打理。洪灾和灾民流窜影响到江陵时,姜荷还要筹措物资,协助当地官员安置灾民,实在是无暇顾及杨书玉。

    当杨书玉领着夏枳和槐枝在府里鬼打墙般转了小半个月,她终于忍不住了。

    在用午膳前,她盯着面前的夏枳问:“我记得娘亲取名字时候,是按你们出生时节来的?”

    夏枳和槐枝便是先前在街上被姜荷救下的一双姐妹。她们年长杨书玉三四岁,俩姐妹之间也只相差一岁多,是那民妇赶着生男丁而接连怀胎产下的姊妹。平日里被唤二丫三丫,她们没有名字,更没人会记得她们的出生时间。

    姜荷当初派人去打听清楚,但手下只能从村民口中得知俩姐妹出生的大概时节。回禀给姜荷听时,她皱眉沉默了良久,便决定让在夏末秋初出生的姐姐唤为夏枳,在槐花落后变得郁郁葱葱的时节出生的妹妹称为槐枝。

    姜荷盼她们今后如树木高乔,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之态,此生有花亦有果,绚烂一生。这是她对夏枳和槐枝最美好的祝愿。

    王芸将夏枳和槐枝安排在杨书玉的身边,名义上虽是丫鬟,可实际上是杨书玉的玩伴。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三只小人已然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了,俩姊妹也脱胎换骨,在杨府变得活泼而明媚。

    若说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那就是夏枳和槐枝过于听从杨书玉的话了些。杨书玉招猫逗狗,这两姐妹都要把猫狗的四肢绑住,做到任杨书玉玩得尽兴的那种程度。

    所以当杨书玉现在冷不防地问夏枳,她们还没反应过来杨书玉要做什么,就已经老实地点头。继而就被杨书玉拉到后宅的某个偏门,三人鬼鬼祟祟地蹲在门洞处小声说话。

    “趁现在王姑姑去给娘亲送东西,不在府里,等会儿夏枳你去把看门的小厮骗走,我和槐枝先溜出去,然后你再找借口出来寻我们。”

    杨书玉猫着身子,认真地同比她还高的夏枳分派任务:“我们偷偷溜出去给夏枳过生辰,晚饭前回来就成,王姑姑肯定不会发现。”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你们瞧,我攒了这么多铜板和碎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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