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虾在塑料袋里装水得活,凌晨从冷冻柜捞出来,塑料袋依附冰块被扯烂了。”

    “像生长十七年的爬藤蔷薇到楼顶,被挖掘机连墙铲碎,玫瑰红色蔷薇,挖掘机履带碾压过去,内脏挤出来,心痛,很舍不得,会有报应。”

    “停工,挖到龙脉,泡沫在血水上盘旋,混凝土藏尸块藏不住腐败,这叫打生桩。”

    “请普陀寺师傅来,念经,上供水果、牲口,开道。”

    “有女鬼!”

    直到强光投射鲜红的毛细血管覆盖眼球,叶芷君才惊觉冷风扬尘吹拂在脸上,灌进领口和裤管,快要溺毙她的身体。酒精使血液加速循环,毛孔舒展,很暖,又很冷。

    农村老家拆迁后,她剩余的大学生涯滞涩地往返于学校和陌生的市郊第五楼平层,毕业工作留在上大学的城市,对于家的那份特殊眷恋依旧定位在征收地一堆断壁残垣上,忠贞不渝。

    睡床、厨房、卫生间——构造住所安全感的三大基本要素。照顾水管安装便利,卫生间与厨房一墙相连,叶芷君就是在水泥白瓷砖厨台上这幸运险生一角睡着的。

    强光还照打在她头面,睁不开眼睛,用手遮挡,透过红色的手指缝隙衰减,手掌发烫,像伸进炭火烧红的铁刑具。强光低头也是一瞬间的事情,那是从蓝色安全帽上摘下来的头灯。

    灯光朝侧面一路向下,叶芷君拼凑出一个穿迷彩服的男性水泥工人。

    “这么晚动工?”这不算没头没脑的问法,她从亚麻休闲裤口袋中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两个拨打数次被静音振动模式屏蔽的电话,分别来自王爱珍和周倩语。

    0点刚过一分钟。

    “动工?”粗哑的嗓音哂笑,“动什么工?”

    叶芷君抬头,摁暗手机屏幕,锐利的银色三角在男人手中熟稔打转。

    刀。

    受到惊吓习惯沉默,这是叶芷君工作两年的印记,但心脏仍不设防被冰桶托住,随时为手持屠刀者提供最新鲜的刺身。

    人比魔鬼更可怕。

    叶芷君可以清晰预见那把刀反复捅进自己身体钩带血雨迸溅而出,轻松如锄头松土。所以她站起来,尽量不动声色,准备逃。

    脚下的碎墙块和眼睛适应光污染后浮现出的树木,铺垫起记忆里从家抵达派出所的最近路线。

    坐空调间办公椅的体格和筋骨皮肉活跃在曝晒下流汗的建筑工人赛跑,胜负结果显而易见,分不清和当面报警激怒歹徒哪一样更有效。

    人心难测。

    叶芷君心慌,激如擂鼓,转身面朝废弃工厂旁的一字形杉木林,踏前一步不稳,手掌即刻挨到碎砖齑粉,抓起一把砸向歹徒的眼睛,狂奔出去!

    “操!”

    幸亏老家筑在路边,十步之内就能跨越所有障碍物稳进公路,可此地居住人家少,路灯一明一暗隔百米一盏,透过虫网照亮山脚杂草丛生的墓碑,叶芷君摁亮手机屏幕划进紧急拨号界面,一边大喊:“有人吗?救命!”

    粗哑的嗓音在背后紧追不舍:“你喊什么?年轻人都不住这一带了,别打扰老人家休息。”他享受这种追逐猎物的刺激,说完就发笑。

    叶芷君欲哭无泪,背上已经冒汗,拨打出号码罩向耳朵的亮光让身后歹徒警觉。

    “你不会要报警吧!?”声音近在咫尺。

    “有人要杀我。”沥青路中央更黑的不规则颜色块是塌陷,叶芷君改道路边排水沟泥板,高低不平同样绊脚,她声音颤抖,“棠化乡石开东路……”

    “有没有搞错。”水泥味和油漆味同男人的身体从侧后方撞到叶芷君肩上,手机被轻松夺走,随即足尖踢在矿石块上,惊骇中绊倒,膝盖与双掌抢地,痛得发麻。

    “误会。”然后无声,电话显然被挂断。

    叶芷君想撑起身继续往前逃,已来不及,手臂被死死掐住,剧烈窒息感的钻疼,甚至麻木脚趾和脚踝的痛楚,干燥又刺鼻的气味更浓烈地扑上来,庞大的黑影遮蔽可怜的月光。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濒死体验。

    “你跑不过我,吓到你了。”意味不明的话带笑意,“我们认识的,昂?”

    叶芷君捡起绊倒自己的石头甩臂借惯性砸过去,朝对方头上。

    忘记有安全帽,但至少能教对方发作松手保护头部的反应,更好的消息,或许肾上腺素飙升,砸中了,听到吃痛声,无法砸碎安全帽,也够歹徒头昏呆滞片刻。

    就这片刻,叶芷君暴起继续狂奔!

    跑出去近两千米到达派出所,气喘吁吁,喉咙腥甜,对着门卫就说“有人要杀我”,花白短发的门卫惊诧的眼神目送叶芷君跑进值班室,重复刚才的话:

    “有人要杀我。”

    两名值班民警困倦的眼睛陡然睁圆,其中较为瘦削,鼻弓微凸的中年人从电脑桌前起身,飞快打量了一下前来报案的女孩。

    凌乱的披肩发,白色毛衣,卡其色夹克外套,黑色裤子膝盖部位有明显摔倒过的灰痕,神经质的猩红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在哪里?”民警伸掌示意叶芷君坐到不锈钢连排椅上。

    “石开东路,”急促喘息,近似哮鸣,“工厂那边。”

    不锈钢椅子冰凉的触感隔着裤子往叶芷君血管和骨髓里钻,笔尖磨纸和键盘敲击声像老鼠在老屋房梁上蹜步啮食。

    “认识的人?”

    叶芷君摇头,“不认识。”

    “男的?”

    叶芷君点头。

    “他对你做什么了觉得他要杀你?打你了吗?”

    “他拿刀追我。”

    “拿刀?”民警走到门口往外探看,只有灯光和虫鸣,转身带上门说:“没那么大的胆追到派出所来,要倒杯茶吗?老陈。”他挥手示意更年轻离饮水机更近的另一位。

    “你看清楚他人长什么样子,比方讲穿什么衣服之类的。”塑料杯装温水转折送到叶芷君手里。

    “谢谢。”

    门被风刮开。

    叶芷君看到一个穿旧迷彩服的男人,瞳孔迅速扩大,紧绷手部肌肉捏扁塑料杯,铺溅一地水,失声喊道:“就是他!”

    “胆这么大!”民警受惊弓背,返祖变猿猴。

    “小叔,今天你值班啊?”迷彩服从暗处进入灯光下,不合身,袖口和裤腿短一截。

    “逸群。”汤建军直起身板,“怎么把你老子的衣服穿来了?几点了还在外面瞎逛。”走过去,巴掌拍在侄子背窝。

    汤逸群被拍得一晃,搔沾灰的鬓角,凑近小叔耳畔笑说:“直播,有人说那边拆迁挖到龙了,降雷劈死人,才停工的。”

    “你真有童心,听到这种话也信,编故事哇,冇道德良心。”

    瘦高身材,鼻弓微凸,果然是叔侄。叶芷君看着汤逸群那张脸,哑然吁气,咬下唇,泪润眼眶。

    汤逸群走到叶芷君跟前,把手机递过去,“刚才周倩语给你打电话,打一半没电自动关机了。”

    “弄呷直播,”汤建军又一掌拍在侄子背后,“骇得人家小姑娘到派出所报案。”

    汤逸群又是一晃,叶芷君泪花翻涌,仍未接手机,所以汤逸群摆动手机示意,猫腰靠近,歪头,说:“你又要哭啊?拿充电器冲一下电……”

    又。

    叶芷君抢回手机,摁不亮,确实没电,一肚怨气只在肺脏口唇间吞吐。

    不过高中晚自习下课被围栏上人形黑影吓得尖叫,招来教导主任判决汤逸群三千字检讨回家反省一周吃竹笋煸猪肉,就惹祸上身,拿她胆小怕鬼取乐作报复,毕业后断联多年狭路相逢,还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想到被直播恶作剧给网上男人取笑,更恶心。

    “误会,误会啊,没事。”汤建军松口气,塌肩叉腰。

    充电器经三人接力,被汤逸群递过来。

    叶芷君依旧不接,想破口大骂,眼泪却不争气先淌出来。

    汤建军骂侄子没有压力,激动起来像鸡啄米:“跟你老子讲不打死你,大半夜拿刀吓人,太过分了哇。”转头柔声安慰叶芷君拿来手机,再从侄子手里夺走充电线去充电。

    “什么刀?我没拿刀。”

    “人家小姑娘说你拿刀追她。”

    “哪有,明明她先拿东西砸我,我们一个高中的,她没认出我。”

    “老同学啊,你手里拿什么东西看错了是否。”汤建军看着地板水渍笑,安心出门去拿拖把。

    迷彩服重量压到椅子上,熟悉气味又涌上来,叶芷君迷蒙视野中听到便携纸巾粘扣撕开,一方纸巾递过来,不接,所以纸巾也被挥动,不久转而伸进水杯,残水将纸巾泡湿大半。

    叶芷君气极,带哭腔朝汤逸群开骂:“你是巨婴吗!?永远长不大,你不想上学就不要上,去找教导主任找校长找你爸妈!欺软怕硬来报复我,那么晚回寝室路上都没什么人了,那个路灯还是坏的,乌漆嘛黑蜘蛛一样贴在栏杆上,我害怕有什么错!这么久没见过面,你还要来捉弄我!搞恶作剧放网上直播赚钱,怎么会有你这么恶心的人啊!”

    汤逸群目瞪口呆,这时总要手忙脚乱做毫不相干的事,例如摘下安全帽,露出梅干菜般的乌发,把湿纸巾塞进叶芷君手心,说:“你要不要擦一下。”

    “我哪里报复你了?直播早关掉了,直播间有人说有女鬼,我看到你就关掉了。”

    “你还不承认。”叶芷君咬白下唇,湿纸巾的水沿掌纹滑落。

    “我没有。”汤逸群从裤兜掏出自己的手机,笑说:“直播突然停掉,搞不好他们还以为我真遇到灵异事件被弄死了。”搜索臭名昭著的死宅网名,时实微博证明给叶芷君看。

    【@红豆泥水冰虾 woc兄弟你不会真把自己作死了吧???RF还没更完……】

    【@红豆泥水冰虾明显演的,真有人信啊?】

    点进@账号,头像是像素画,水兵月发型的虾,页面无关注选项,阅读量可见,25.2万粉丝,如假包换。

    “你有刷到过我吗?应该没有,不然你会认不出。”换软件进b站,“你要看回放吗?哎你平时打不打游戏啊?”

    叶芷君握拳,指甲钻进掌心肉,“就算没有直播,你也觉得捉弄我好玩,故意不解释。”

    “我……”汤逸群失语,抓头往后梳发,“我,我一下子没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你明明笑得很开心。”叶芷君倒抽气。

    汤逸群确实笑得很开心:“我以为我真见鬼,你把我当杀人犯,太好笑了。”愤恨的眼神凝视他,即刻收敛,面无表情地改口:“不好笑。”

    汤建军拿胶棉拖把进来,吸水如剃须刀抹面,灯照地板湿处,光洁明亮。

    “高中时候的事情也可以狡辩吗?”

    “脚。”

    汤逸群再度失语,双脚抬空,胶棉拖把从这只癞蛤蟆底下扫过。

    “我是个傻逼。”

    “你现在也是个傻逼!”

    “你现在住哪里?等下送你回去,我开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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