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跟我讲过他叫什么名字。”

    “我讲过的啊,你最近没睡好,记性都变差了。”王爱珍瞪眼睛使眼色,忙生拉硬拽女儿入座,压嗓子耳边吹气音,“你会仔细听吗?”

    王爱珍第一次提起汤逸群名字那天,她在客厅,叶芷君在没关门的卧室,戴耳机听女人惨叫,看活人被当牲口置案板剖内脏,敷衍无数个“哦”字。姓名不重要,只提这一次,其余尽是言过其实的夸奖。明显从旅行合照中截出的头像在叶芷君眼前闪过,多年不见,不认真看,更认不出。

    缺任一环节,都不至沦落到如今地步。

    妈妈带孩子,并非家长代替相亲,几句客套寒暄,点完菜,王爱珍携赵玉霞女士出餐厅,要去逛街,叫孩子们自己聊。

    气氛骤降至冰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汤逸群先开口,嗓音清亮许多,做游戏主播费嗓子,放在车内杯槽的润喉糖大概有奇效。

    叶芷君受提醒,起身就走,椅子脚磨地刺耳。

    “喂。”汤逸群像RPG恐怖游戏主人公受惊吓,“菜已经点了,吃完再走吧,来都来了。”

    叶芷君不听,继续往外走。

    “脚好全了,又跑这么快。”汤逸群拉住叶芷君的臂弯。

    叶芷君嘶声,甩开汤逸群的手,脱掉外套一只袖子,检查右臂弯往上一圈淤青,呈棕黄色,意味即将消退。

    “对不起,”他指淤青,“怎么弄的。”

    “你掐的。”

    “我刚才没用力,这不是新的。”

    “上次。”

    汤逸群哑然,眉角肌肉抽动,“你不跟我说,也不骂我,发微信给你也不回。”

    啪。

    叶芷君抬手扇他耳光,她的脸比他更红,更烫,“满意吗?你这人真不要脸。”

    汤逸群眼镜被打歪,捏镜腿扶正,看叶芷君头顶膨起的纤细发丝,穿过透明叶片的脉络,对焦应声推玻璃门进来的双方母亲,好像知道这时一定有事发生。

    赵玉霞找长裙领口掉落的装饰纽扣,要取回家重新缝起,碰巧见儿子吃女人耳光。两个妈妈穿高跟鞋小步跑过去将孩子拆开。

    “怎么回事?”王爱珍抓女儿外套要她穿回,“衣服干嘛脱一半?”自己提醒自己,朝赵玉霞儿子看。赵玉霞相处下来明显是老实人,慈母多败儿,儿子外表斯文,人不可貌相。

    汤逸群小声朝赵玉霞解释:“小叔上星期讲的那个女生。”

    赵玉霞无话可说,指腹点儿子后脑勺。

    王爱珍保护姿态揽女儿入怀,指汤逸群鼻子骂:“我女儿不会无缘故打人的,啊,看起来这般斯文,没成想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你妈妈人蛮好的,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不是!”叶芷君意识到妈妈误会,推开怀抱,“他没有。”

    王爱珍不解,半张嘴脖子前倾,像鲶鱼,“那你干嘛打人家?”

    “回家。”叶芷君牵王爱珍手腕往外走,母亲屹立如山,难拽动,定要双方家长互相说对不起道不好意思,冰释前嫌。

    怒伤肝,思伤脾,肝火犯胃,食难下咽,午饭告吹。

    王爱珍与叶芷君出餐厅,赞女儿今日有活力,许久未见她五官表情丰富至此,面色红润,气色好,平时如停灵三日,阴魂出窍逗留阳间,给黑无常甩脸色,说罢紧急呸三声说不该讲不吉利的话。总而言之,今天来得对,是该多往外走走,拥抱大自然,人当然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

    户主叶磊工作单位团建不回家吃晌午饭,西餐厅剌牛肉计划失败,时间来不及,下面条将就。

    叶芷君身懒躺沙发,闭目养神,等面条上桌,她再上桌。同王爱珍同志溯源自己与汤逸群的新仇旧恨。王爱珍没良心,边听边哈哈大笑,学说书人开定场诗和拍醒木叫下回分解,每句评语开头是傻子,结尾叫欧呦。

    叶芷君顺道回忆起没问汤逸群要脑震荡账单,吃完面条给他发消息,未等他回复,先收到周倩语的电话,要她陪她去医院,挂产科。

    “蒋昊不在吗?”

    “他公司送他到外地培训了。”

    “没戴?”

    “就一次,网上说验孕棒不一定准的,你陪我去一下。”声音没底气,像没吃饱饭。

    周倩语的确没吃午饭,月经推迟多日,耐不住去药店买验孕棒检测,见红色双杠,脸色发白,手机搜索几小时。虚拟胚胎发育成人出生,未婚做父母,又看人工流产破损子宫内壁,心塞反胃。忘记肚饿,转瞬就到十二点。

    叶芷君出门同周倩语在出租车后座、挂号队伍里,翻来覆去说经期、安全期、避孕措施、生理反应等,到科室门口反而沉默。

    抽过血液送去做HCG化验,出医院到附近面馆点一碗番茄鸡蛋汤面。周倩语说没胃口,叶芷君却听到她肚子咕咕叫饿,想着番茄酸汤开胃,多少要吃,免得眼花昏倒。

    周倩语挑两根面送嘴里细嚼慢咽,汤花都溅不起,面条浸泡汤水繁殖更快,愈吃愈有。

    “医生说七周以内吃药就行,一般不会痛的。”

    非饭点,店员无事可忙,叶芷君嗓音再温和中气不足,也清晰。

    周倩语咬断面,虚弱抬头,“蒋昊他爸妈从来没主动提过结婚的事,他跟他妈讲过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你觉得是因为这个?”

    “同居和结婚没区别了。”

    无结婚打算,未婚同居也有人说闲话。

    “你说,”周倩语拿筷尾刮碗底垢,面坨下钻出蛋花浮肿残肢,“如果检查出来有,万一打掉以后不能生了怎么办……”

    “别乱想。”

    “万一呢?”

    “那就不能生,还能怎样?你高中的时候还说以后不结婚不生小孩。”

    叶芷君反应极快,清晰记得高中开设性教育讲座那晚,周倩语坚称一辈子不婚不生育时的骄矜神态,咋舌大屏幕上数次堕胎的溃烂子宫和随肥肉下坠的妊娠纹——诸如此类头昏的反面教材。

    如今身临其境,方知有口舌之能可逞,未必棋高一着。

    “人都会变的。”

    “别做傻事,以为有小孩他爸妈就会喜欢你。”

    “我是跟他过日子,又不是跟他家里人过日子,他对我好就行了。”

    “你先跟我说的,不是跟你男朋友。”

    一针见血扎在周倩语哑穴,半晌才开口:“我怕。”

    “怕什么?只要不是宫外孕,用药流一般不会痛,比人工安全得多,我问过医生。”叶芷君掌贴面碗,依旧发烫,“吃面,你不饿,你的肠胃会饿。”

    周倩语夹起面条,嗅觉失灵,抬眼看叶芷君,“我吃不下。”

    “把鸡蛋吃掉。”

    留面条无穷尽吸食汤汁肿胀黏连,表皮风干,固若肿瘤。

    下午血检太迟,要明天出结果。叶芷君送周倩语回家,直到天黑一起吃过晚饭。打车回家,在后座,打开微信看到汤逸群几分钟前姗姗来迟的回复。

    【没去医院】

    不必多问,转账药贴精油钱,两清。

    到家洗漱着睡裙上床,同王爱珍促膝详情。

    “这个事情你要劝住她的啊,别人的事我们不去管,那你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朋友了。”王爱珍用挖耳勺掏耳,掏出耳垢刮在对折纸巾内侧,“她跟她男朋友那点工资加起来,省吃省喝一年下来最多买个厕所,还想生小孩?苦死!更别说男方家里不喜欢她,婚都不一定有得结。”

    王爱珍挖完耳垢,耳勺捏在纸巾内侧,猛然凑近叶芷君的脸,“你肯定不能找这种人结婚的啊。”

    “我不结婚。”叶芷君掐断病源。

    “乱讲。”王爱珍瞪圆眼,“你不结婚,我跟你爸老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活到拥抱大自然。”

    王爱珍的笑意从封闭式嘴唇逃窜入眼睛绽放,隔棉被打不痛叶芷君大腿。

    张开嘴松弛五官,再说:“哎,下个星期把汤逸群再约出来。”

    叶芷君突然怒目,“你发神经。”

    “你看。”王爱珍后仰,“多有活力。”再前倾归位,打手势,“你们两个就因为小时候一点恶作剧闹得不愉快,弄得深仇大恨一样,大家一起出来吃顿饭,就算不相亲,把这个心结解开也是好的呀,你说你脚崴到是不是人家送你去卫生所的,说明不是多坏的人嘛,你公共场合打人家耳光,伤不伤自尊的啦?”

    “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崴到脚。”

    “你跟我讲是你先动的手啊。”

    “是误会。”

    “对呀,是误会嘛。”

    叶芷君瘪嘴,理不直气不壮,隔棉被床单重击床垫。

    “能做朋友就不要结仇,别太小器。”王爱珍把耳勺同纸巾放床头柜,“你虽然工作了,但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社会,人家做项目小组之间天天摩擦,又要见客户,你天天就盯着电脑屏幕,老板盯着你定期完成任务和老师盯着你写完作业有什么区别,每天上班下班,来回接触的也就是那些人,成长空间都没有,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叶芷君回想学生时代,大学是水槽里霉烂发臭的人造海绵,吸附水分限量,挤压出去,细菌水垢滞留,滋生,好像现实身体也爬满虱虫。从高中险窄的山洞钻出,以为看到光明,原来通向悬崖,心智随成人礼一直停留在十八岁,同时顷刻间长出老年斑。

    现如今看明显比自己老的母亲训话。

    “你对你的未来有没有做过规划?妈妈想你最好是把现在的工作辞掉,去考公也好考编也好,不能这么消沉,你想想看跟人家闹这个误会和你工作上有没有关系?老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以为变态杀人狂都围着你转。”

    “这个工作,比起你刚毕业在报社两千五做月光族,八千块是蛮不错的,但是钱赚来不花掉有什么用?我情愿你找个工资低点正常点的工作,休息日多跟朋友出去玩,吃点好吃的,谈谈恋爱,买买新衣服,换个新发型。”

    叶芷君拉被子躺倒。

    王爱珍挪屁股往前,俯身贴脸,似饿虎扑食,但声若蚊蝇:“下个星期,要去的哦。”

    “不去。”

    “你会去的。”

    “不可能。”叶芷君拉被子蒙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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