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城最为繁华喧闹的街市坐落于照斓河一带。幸得太宗恤商,坊墙瓦解后,百姓沿河设市,临街开铺,朝夕嚣然,而官商民士亦多有混居,尽是世俗之态。

    已近戌时正,西山敛散最后一片日光,圆月缓缓升于水面,荡着照斓河水斜斜穿过城郭。人烟凑聚,舟马络绎,可仔细一瞧,却有不少行人源源不断地往中段涌动。

    步履匆匆的书生只觉奇异,便同那站在通草绒花摊前的小贩搭话。

    “小生初来乍到,未曾想云川的月节竟是这样热闹。”

    “公子有所不知,这般盛况,定然是那「杯莫停」的东家又捣鼓出了什么招揽生意的新鲜花样。”

    小贩见那书生面露疑惑,便好心解释:“现如今杯莫停也算得上云川城内最大的酒楼了,菜色别致,陈列雅观,这两载来可谓是生意昌盛,日进斗金。”

    “寻常酒楼热闹一时便也罢了,偏偏那东家精得不行,变着法子招幌,什么「会员制」、「限期买赠」…欸,今日不知又是什么,公子若是有闲,不妨也去瞧上一瞧。”

    小贩见书生道谢后兴致勃勃往那热火朝天之处走去,无奈一笑后叹了口气。

    *

    杯莫停掌柜祝东来心情畅快,略微胖硕的脸相也是一派神色飞扬,他恭敬地半垂身子,朝坐着的少女由衷一笑: “已经照东家的意思,把这「随选取赏」安排下去了,与事者甚众,想来又可赚得一笔厚利。”

    虞瑢合上账本,起身踱到窗边,俯望着酒楼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顿了片刻,才抿笑调侃道:“我果然没看错祝掌柜,在黄白之物上,还属掌柜最与我志同道合。”

    祝东来闻言也失笑了半晌,不由想起两年前萧条凋敝、恐将不支的「悦来轩」。

    他年近不惑,半生都栓在这小酒楼上,只可惜他有堂前周转招徕之才,却无经营生财之道,索性待铺子关停后回乡,未曾想有位不过二十的少年寻上门来,欲留他再就,细问之下,才发现那少年是酒楼的新东家。

    若不是东家挚心相留,此时他大抵尚在务农罢。

    想到这,祝东来不禁有些感喟:“东家言重了,祝某一介庸人,能得东家所用已是大幸。”

    “东家大才,这云川城上下没有不称赞的,杯莫停如今兴隆,怕是京城酒楼之甲也犹有不及。”

    虞瑢忍俊不禁,装作不在意般摆了摆手:“祝掌柜鸿鹄之志我是知晓的,不过这话在云川说说也就罢了,若真比肩樊楼,怕要遭行内惦记了。”

    云川之于京城,不过是不入流的边陲之地,所幸民风淳朴,而她能靠饥饿营销和新奇菜式占得一席之地,确有“大开金手指”之嫌。

    过犹不及,在这个世道做生意,无根无基就只能讲求中庸之道,若是在京城,不得被那群精明狡诈的总商市贾扒皮抽筋一顿算计。

    “东家说的是,出头椽儿先朽烂,这个道理祝某还是懂的。”祝东来没多停留,便乐呵呵地下楼去看顾生意。

    虞瑢失笑,瞥见落进窗台的皎白光辉,方发觉明月早已高悬中空,她最后眺了眼长河街市,便要卸竿关窗,却又忽地一顿。

    那长身玉立在马车旁的玄色身影,竟莫名有几分熟稔。

    小摊上金碧交辉的灯花挂得极高,随晚风来回晃耀,将那人照得忽明忽暗,虞瑢只看得见他流畅精致的侧脸。

    正待虞瑢想要细看究竟,那人却突然仰头,猝不及防与她对视。

    “咚——”

    虞瑢脑子霎时空白,疾手取下叉竿,窗棂极快落下与台面相合。

    呼吸之间,她感觉心跳似乎停了一瞬。

    霍谡……

    该有两年多了吧,他、怎么会来云川?

    不对!她明明“死”了,霍谡又怎会来寻她?

    虞瑢绷紧了身子,只觉思绪一片混乱,那些前尘往事的记忆碎片忽如洪水般涌出,将她整个人压得几近窒息。

    她瘫坐在地,却分毫不觉入夜的细墁砖面阴涩冰凉。

    窗外人喧马嘶,掩过了少女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他应该看见她了吧。

    *

    翌日,果然如虞瑢所料,那位不速之客寻上了门。

    祝东来急匆匆奔上三楼,拭去额间薄汗,敲响了虞瑢暂居的雅间。

    “东家,今晨来了位年轻郎君,点了些招牌菜式,说是吃着好,想要见一见东家,不知东家可否给他几分薄面……”

    祝东来顿了片刻,想了想便接着道:“我瞧这位郎君气度非凡,出手阔绰,又是京城口音,料想应当是位人物,东家是否要见?”

    本以为要等上一等,只因虞瑢往日循例查账后,翌日总会睡到日上三竿,吩咐无要紧事便莫要打扰,而这事他又不好腆着脸做主,怕耽误了东家的商机,是以才破了例。

    祝东来没想到,他话音刚落,房门松动,虞瑢便神采奕奕的走了出来,端的是一派从容淡然。

    “这样的大主顾,自然要见。”

    不过一盏茶功夫,祝东来便引虞瑢到了那位贵客所在的上等雅间「相见欢」。

    虞瑢瞅着那雅间门牌,心里不由苦笑一声。

    霍谡啊霍谡,你不会真以为我们相逢应该把酒言欢吧?

    其实在虞瑢看来,如果真的做到了字面意义的相见欢,可能她才会放下心来。

    不过也只是暂时放下心来。

    虞瑢看见门口站着个长了张娃娃脸的魁梧男子,一身劲装,腰悬长剑,活脱脱就是个经年习武的高手。

    娃娃脸抱着手,正有些枯燥的四处张望,乍然看见虞瑢,他神情一片恍惚,继而慢慢流露出许多色彩,先是震惊,再是泫然,最后只剩下烦躁。

    虞瑢见他情绪不断变化,眉头微蹙,只对他抿唇一笑,并未多言,便稳稳抬步向里走去。

    祝东来正稀里糊涂地说些客套话,也没注意到他那看似游刃有余的东家眸光划过一丝慌乱。

    杯莫停二楼的雅间虽在规格上大同小异,但形制布局却是各有千秋,比如「西江月」是藕荷画屏水色帘,「满江红」是玄漆桌案绯红瓷,而这「相见欢」,却是以清幽柔和的暮山紫为主调,意境空灵悠远。

    虞瑢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台边那株葱郁喜人的菩提,叶如卵圆,看着小巧可爱,可边缘却又生了排整齐的锯齿。

    然后她看到了端坐案边的霍谡。

    似乎与她记忆里的人别无二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气质凛冽疏朗,望着矜贵清隽,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日光在他鼻梁旁落下高挺的阴翳,继而描画蜿蜒唇线,勾勒出脸庞的流畅线条,精致眉宇间凝着青年独有的潇洒英逸,但又有些难以言明的疲惫之态。

    那人虽是淡然坐着,但仍看得出身量高大,背脊挺直如松,肩颈线条硬朗有力,只一身玄青色竹纹浮光锦直缀长袍,银冠高束,多了几分温润气质。

    他投来漫不经心寒星似的眸光,整个人就像一幅泼墨画卷,远山含黛,流水从容,晴雨忽而乍破天光。

    虞瑢打量霍谡时,霍谡也细细望了她一眼。

    霍谡的第一个感受是——

    她瘦了,但远比在魏王府看起来有生气的多。

    虞瑢穿了身淡青海棠纹的软烟罗裙衫,臂间垂着块细白滑腻的纱帛,散碎光点透过窗棂,洒落在她身上,将那重工绣制的银线海棠纹照得发亮。

    她缓步走来,身量高挑纤细,仪态万方,玉颈修长,肩若削成腰若尺素,身姿窈窕。只随意挽了半个螺髻,懒懒钗着支青银花单流苏步摇,任身后墨发轻盈披落。

    但与清雅婉约的衣装略有出入,因为虞瑢完全长的是娇媚撩人的富贵花模样。

    鹅蛋小脸晶莹白皙,柳叶眉弯弯,朱唇皓齿,眼尾上挑,盈水杏眸澄澈若镜,眼波流转,似乎映着明媚春光。

    她浑身散发着撩人而不自知的潋滟气息,但莫名违和的是,又杂糅着摄人心魄的清灵虚渺。

    霍谡想,他当时好像就是这样沦陷的。

    那种看似冲突却又糅合的气质,叫他意动。

    直至今日。

    彼时室内落针可闻,因这二人相视无言,却又似有暗潮在汹涌,像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女好奇地捕捉对方所有面貌,又像是阔别多年的故交,只贪婪地摹画和吞噬着对方的气息,便足以与自己心跳暗合。

    虞瑢是第一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暮山紫那么暧昧。

    不知过了多久,虞瑢终于等到霍谡嗤笑出声。

    “还活着呢?”

    他声线清冽,嗓音却略低沉,好像在克制着什么,有些漫不经心。

    其实虞瑢早就设想过,霍谡时隔两年再见着她应该是什么样子。

    或许是怒不可遏的,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或许是面无表情的,对她冷嘲热讽,或许会和从前一样,眼底含笑,温润爽朗,只与她单纯叙旧。

    却未曾想他竟半气半笑的说了这么一句。

    虞瑢决定顺着他的思路走,神色自若道:“没死透罢了。”

    霍谡眸光终于染上半分柔色,但声音听起来还是没什么温度:“我本以为你会躲着我。”

    “有什么好躲的,我还能躲一辈子不成?不如一次说清楚好了。”

    虞瑢似笑非笑,她还不了解他?这人面上云淡风轻,却执拗得不像话,她躲一回,他指定会来十回。

    “霍大人。”虞瑢敛了笑,清透双眸定定地看着他。

    “小店招待不周,还望大人雅量。”

    霍谡剑眉微挑,下意识不去揣摩她话里多少疏离,只是幽幽地看着她。

    “当我得知你还活着,我以为我会生气,因为你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我们之间的情意,也不惜拿生死之事来刺我,走的那样洒脱,竟叫我怀疑起你的真心。”

    虞瑢一怔,楞楞地看着他。

    霍谡却移开了目光,遥遥看向窗外,此时天光蔚蓝,云卷云舒,车马仍旧喧嚣,他却不觉吵闹,隐隐有几分踏实。

    停顿良久,他薄笑了一声:“可我终究还是个俗人。”

    “虞瑢,我很欢喜,你没事就好。”

    缕缕微风飘进窗棂,柔和而坚定,捎去夏末最后一分暑气,也吹起了虞瑢耳畔的碎发,来去无声,好似安抚。

    “显然这也让我成了个笑话,以正妻之礼葬了具陌生尸骨,还想着百年后与之共眠黄泉。日日与亡妻牌位朝夕相对,总要琢磨些站得住脚的托词来敷衍婚事。”

    他像说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将两年的数个日夜一笔带过,把苦涩和酸楚埋在心底,竭力护住他仅存的体面。

    “所以阿瑢,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虞瑢看到了他眸中琐碎晦涩的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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