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绥广元二十七年,夏二月,望日前夜。黑云载着疾雨倾盆泻下,将绝顶青青和万壑碧澜打成了冥濛一片,不稍片刻便携着夏夜狂风席卷入城内,激得庭中细竹潇潇乱响。

    “让开!”

    林远络被推歪了身子,一头磕在了木柜上,顿时一阵剧痛,耳畔嗡鸣。

    “远络!”

    林远络朝着声音的来处凝眸望去,叠影渐渐重合,汇成了一个精瘦黑黄的老汉,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气力,猛地挣开了捕役的束缚,扑向了自己。

    林远络下意识地伸手触碰,那人却被倏然拉远了。

    她眼眶发红,柔和的声音仿佛要生出荆刺来。

    “阿翁!!!”

    “你……”

    被拖远的阿翁挣扎着看向自己,他满脸通红,半张着嘴,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好似想言语的太多,如洪水一般堵住了嗓子眼。

    直至他被拉过了照壁,林远络再也看不到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

    一旁的捕役发出了咂嘴声,一脚踹翻了地上的空箱子。

    “好歹也是个吏,怎么家里什么都没有?”

    林远络颤抖着牙根,看着靴子在自己面前走过,被一把掐住了下颌。

    那是一双眼皮发肿的眼睛,目下又黑又青,正在色眯眯地盯着她瞧。

    “呦!方才只当你是个村妇,这仔细一看,倒是生得杏目粉唇,颇为柔顺温婉……”

    说罢,又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肌肤,在柔软的颈间扫视了一番。

    “可惜命不好,没生在娇生惯养的好人家.....瞧瞧,都被太阳晒出印子了。”

    颤抖从林远络的牙根爬上了唇瓣,她控制不住地撇了撇嘴角,挤出了两声冷笑。

    其他捕役意味深长地招呼道:“王头儿,明儿新刺史就要到了,我们可先回了?”

    林远络听到耳畔传来了黏腻的应答声。

    这捕役不知何时凑得更近了,近到在这凄厉的大雨中,林远络也能听见津液在他口腔里滑动的水声。

    “真是可怜呐......我今日不来,还不知道林老头竟然无儿无女,只有你这么一个惹人爱的小孙女。”

    “我要是他,定然要学会谨言慎行,给你积些福德,也不给咱们太守添麻烦,你说是不是?”

    她忍住了干呕,任由那人像条毒蛇般在她颈边轻嗅。

    直至他们中的最后一人走出了庭院,鞋跟踏进水洼里,带起了纷扬的泥点。

    黑影欺身而上,将她笼罩,而她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轰雷声乍响,那双混浊的眼珠子往外凸了凸,缓缓地往下转了转。

    闪电映出了一抹寒光,一只纤细的手正死死地握着它,仿佛要将刀柄也捅进男人的腹腔,男人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像是漏了气的箫管。

    汩汩的热流从林远络的指间淌过,腥臭而粘稠,在她的脑海里嘶声尖叫。

    她忍住了逃离的冲动,用颤颤的手臂抵住了这把匕首,在那人抽出佩刀之前,再次抽刃捅入。

    “噗嗤!”

    捕役不可置信的神情化作了惊恐,他用双手支撑起沉重的身体,一边从喉中发出了“阿阿”的气声,一边仓皇地向后躲去,狼狈地跌进了泥水里,宛若一条被钓上岸的怪鱼,扑通出了一地的腥骚。

    林远络扶着柜边站了起来,鲜血从鬓边滴下,搅荡着她的脑子,她咬牙拎起了脚下的空木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走出了遮雨的廊檐。

    骤雨拍下,没有洗刷掉她脸上的鲜血,反而将伤口冲得更深,混着血液涔涔不绝。

    她举起木箱,对着那扭曲的人影狠狠摔下!

    鲜血倏然升涨,蔓延进她的视线,印下了一片猩红。

    “远......”

    红色的幕影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一袭青衫,打着纸伞,长身立于院前。

    林远络勉强分辨,却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容,下意识地走向了他。

    “珉郎......”

    那人没有言语,单单往后退了一步。

    霎那间,雨下得更大了,林远络艰难地睁着眼,却近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依稀知道那人走了。

    纸伞滚进了泥里,落荒而逃。

    指缝触进泥里,她麻木地捡起了那把伞,想要为自己遮遮风雨,然而大雨瓢泼,斜斜地扑打着脆弱的伞檐,让一切都成了徒劳。

    她愣了半响,终于将伞丢进了柴堆,用脏污的指尖点燃了眼前的这片猩红......

    清晨的曦光终于施舍进了这个宅子,靴子踩碎了焦糊的残木,漆黑的泥粉留在了鞋底,令人烦躁。

    “那么大的雨,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有人一言难尽地凑了过来:“没找到王头儿,那女人也没了......头儿莫不是玩出了人命,放火跑了吧?”

    这捕役不耐地叹了口气,捻了捻鞋底的黑色木渣。

    “别人都去渔场见识那位威名赫赫的荣威侯了,就咱俩被绊在这个破地方!”

    另一人撇了撇嘴:“嗐!他不是被贬下来的么?想来也没什么厉害!”

    谁知那捕役却啐了他一口。

    “放屁!荣威侯可是天生的神力,十岁就能开弩四石,十五岁便以蛮力强胜两族联军,威震西海了!”

    “不会吧,这你也信?他可是皇帝的外甥,多少人抢着拍他的马屁?定是旁人吹嘘出来的!”

    “你这人!人家强,你为何就是不认?!”

    “行行行!那就算他强,可强又如何?光有一身蛮力,却没有脑子,不知天高地厚地得罪了太子,如今可好,被贬了下来当了个刺史,别说兵权了,就连军职都丢了!”

    “咔嚓……”

    捕役顿声,警觉地看向院外:“什么动静?”

    “我没听到阿……”

    捕役抚上了佩刀,出院巡视,眼尖地看到一片衣角消失在了巷口。

    他历声道:“有人,追!”

    林远络奋力奔跑着,并没有回头张望。

    她穿了一身窄袖襦袴,是阿翁巡林时常穿的,故而并不怕被长裙拌倒,一溜烟儿地钻进了集市里。

    相似装扮的人们熙来攘往,将她完美地淹没其中。

    她灵活地游走到了河边渔场,鱼腥味儿混着汗水滴进了眼睛里,终于叫她停了下来。

    林远络用袖口擦了擦被刺痛的眼睛,却并没有缓解多少,只能抬手搭在了眉梢,去遮那愈发刺目的烈夏骄阳,然后看向了远处的河畔。

    日虹的光晕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眯着眼睛去瞧,竟是有个高大的身影遮在了太阳前。

    她怔愣了一瞬,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上下左右地看了看,才发现那人穿了一身玄色直裾袍,小麦肤色,一眼望去便叫人觉得剽悍十足,又整整高出了人群一头,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脑袋能遮到清晨的太阳也不足为奇了。

    一旁穿着官服的男人正恭敬地对那人说着什么,随后,四个合力拽着渔绳的人踟蹰地靠近了他。

    林远络心中一凛,钻出人群便冲了出去。余光瞧见那人仅凭单手便接过了渔绳,坚实的小臂微微鼓起,护腕下的经脉若蛰伏的游龙般苏醒,异常分明。

    周遭先是静了一瞬,随即人头攒动,沸扬而起。

    竟真的名不虚传!

    林远烟缓了缓被震惊的心神,趁着众人都被这神力吸引了注意,悄悄下了河。

    她深吸一口气便潜进了水里,拨开了零星的几根麦黄色菹草。

    就在几日前,她还在同阿翁一起打捞腐草。

    林远络再次握稳了那把匕首,摸向了渔网……

    梁北道背晒着太阳,散漫地扯了扯绳子,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桎梏着粗糙的纤麻。

    一旁的太守瞪着亮闪闪的眼睛,拂着细长的几根小胡子,朗声称赞道:“从前只听闻荣威候神力出于百夫,朝野俱以为荣,不想小老今日也能亲眼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喜不自禁呐!”

    梁北道没留心此人说的什么,他刚就任就被拉来了河畔“散心”,因这太守是叔父旧识,便赏了这个脸。

    可他到底是被贬下来的,若说这金郡只等着他吃喝玩乐,他也是不信......

    水面上浮出了几个泡泡,梁北道微微落下的手腕顿了顿,恍惚间看到水下晃过了一个黑影。

    莫非是条大鱼?

    他突然间起了兴致,手臂发力,猛地拉了下去,三人高的竹竿被绳索牵揭而起!

    方网的两端破出水面,掀起排空的巨浪,白花一翻接着一翻,直引得河畔众人连连惊呼。

    不用看就知道鱼获颇丰!

    忽闻河边一个孩童尖声喊道:“阿娘!罾网捞出人啦!”

    “胡说什么......”

    梁北道凝眸看去,却见层层叠叠的肥鱼之间,竟真的冒出了一颗人头,眼睛和嘴巴死死地紧闭着,红红的脸蛋正被鱼尾巴拍得“啪啪”直响。

    可不是个人?

    还是个活的。

    林远络勉强呸出了几片鱼鳞,听见有人发现了自己,忙不迭地挣扎了起来,高声呼救。脚下则是默默踩着水,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毕竟没人会在看到了她这幅惨状之后,还能毫不犹豫地跳进鱼堆里。

    “嗙!”

    拥挤着林远络的鱼儿一哄而散,她被惊得缩了下肩膀,勉力睁眼去瞧,入目皆是腾起的白浪!

    顶端的水花飞迸而下,溅在了浓密长睫上,露出了斜飞的剑眉,和一双宛若猛兽般的琥珀色眼眸。

    林远络还想再看,却被浪花遮住了视线,恍惚间被捞进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她愣了愣,抬头望去,竟正巧迎上了这男子的目光,那双透着澄光的眼眸叫男人失了几分人性,显得野蛮而疏狂,在瞧了她两眼之后,微微颦起了眉心。

    林远络心道不好,连忙模仿起溺水的人,想要抱住对方,这一上手,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宽!

    这人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能长这么大!

    她手忙脚乱地将人抱紧了,然后拼命地攀抓起来,将对方想象成了一根救命浮木。

    梁北道眼尖,看到了这溺水之人怀中的金属柄把,本想将人从怀里丢出去,却被抱了个满怀。

    如此胸贴着胸,他也确定那是把匕首无疑了,但随着对方胡乱的扭动,好像还感受到了些别的......

    他失了下神,那张不羁的面容突然露出了几分无措。

    “主君!”

    护卫也跳下了水,打算把这不知死活的村野农夫从荣威侯身上扒下来。

    梁北道下意识地扶住了这人的后背,兀自朝岸边游去,没多远便能够到了河底,索性站了起来。

    沉重的河水一顷而下,河面随着他的走动越来越低,先是露出了林远络贴在荣威侯身上的腰,再是露出了她紧紧夹在荣威侯腰上的腿......

    林远络感觉到对方的胸腔正在微微颤动,低沉散漫的声音便传入了耳膜,像是被深埋在山涧下的一坛金浆玉醴。

    “还不下来?”

    林远络耳朵一红,连忙松开了快要抽筋的大腿,一屁股跌坐在了河堤上。

    她感受到头顶的光线晃了晃,抬头去瞧,便见一只修长的手递了过来,飞快地拢了下她的衣襟。

    林远络自觉反应不慢,立刻抬手制止,却只摸到了一阵被掠起的清风。

    “大胆刁民!”

    尖哑的嗓音震得林远络太阳穴直突突,她捂住了自己头上的伤口,转身去看,原是太守被人搀扶着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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