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卫溪遥回到将军府,这段时日他经常做着同一个梦。而梦中种种,总让他心悸难平,数次惊醒。

    梦里,裴昭不知何时同卫溪遥相熟,并走动频繁。一来二往间,两人建立起了朦胧的好感。

    大抵天作之合的感情中总是需要一个不合时宜的破坏者,才能让这出戏的走向变得更加缠绵悱恻。而他卫方宁,便是那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专门破坏他们感情;屡次挑唆两人矛盾却次次失败,反倒让他们感情愈加深厚的恶人。到最后,他竟起了歹心,想要谋害卫溪遥。可惜天运奇差,事情败露后,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就像是戏折子中的主角,经历诸多风雨,最后终于扫除恶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般,故事由此结束。原来裴昭回京并不是成为他的依靠,而是他的催命符。卫方宁下意识地想去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扑了个空才发现他此刻并不在梦中,又不自然地垂下了手。

    梦里的他总是在歇斯底里地愤怒着、质问着一切。卫溪遥含着笑,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不曾说一句不屑的话,却处处以胜利者姿态将蔑视展现得淋漓尽致。而裴昭,他爱慕的殿下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像个丑角般,演着荒唐的戏,极尽一切地漠视他。

    帝王无情,原是这般。

    “这梦荒唐。”

    裴昭按了按眉心,也不知她在卫方宁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怎么还能干出对他五马分尸的事来了。大业的律法少有实施五马分尸的案例。哪怕是越过律法的陛下,也鲜少指定这样的刑罚。

    “大概是你近日为身世所扰,心有郁结之下才做这样的噩梦。你我相识多年,我又怎会对你那样薄情?”

    什么也没做就背了一口黑锅,裴昭感觉自己有点冤。她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但也不至于一点情意都不讲,如此对待看重的人。

    “我怎么知道为何会梦见殿下如此狠心,不念旧情的一面?”

    梦中无力又绝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卫方宁看着裴昭不解的神情,越觉得后背发凉。不耐与憎恨在他心中反复交织,卫方宁转过身,不想再看她。

    “可它是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梦。”

    世间哪来那么多噩梦征兆?裴昭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梦就给她定罪。

    “五马分尸的不是你,你当然不计较。”他心绪难平,夹枪带棒地刺了裴昭一句。

    也许那些都是他前世经历过的事。而现在,上天用梦的方式给他带来了警示,裴昭迟早会离他越来越远,并帮着卫溪遥反过来对付他。

    他需要自救。

    原本梦境之事,他该沉默于心,不必向她提及。但一想到梦中发生的事,他就控制不住地生气。我都被五马分尸了,你倒好,抱得美人归,凭什么!为什么他要落得那般下场,裴昭与卫溪遥就能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他不甘心。可他不敢再像梦里那样变着法地去争,把自己弄得跟笑话一般。他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但现实里,我身侧除了你,别无旁人。”裴昭叹了口气,有点郁闷,“方宁,你不能拿不曾发生的事与我置气,怀疑我们的感情。这对我来说,会不会有些不公平?”

    她还什么都没做就被判了死刑,不太好吧!

    况且,他的噩梦都是散乱的片段式印象,都没有完整的因果逻辑。具体的情况,都被模糊掉了。这样的梦,完全没必要当真啊!

    “人心易变,谁知未来会发生什么。”

    就像他曾以为自己真如母亲所说是她流落在外的孩子,现在却闹剧般发现他只是鸠占鹊巢的假货般。还未发生的事,当初说得再笃定,真到了那时,心意未必不能在朝夕间更改。

    “天家无情,你有所顾虑,孤也能理解。只是孤这么多年待你的心,还不足以让你稍微试着相信下孤吗?”

    她以为,卫方宁至少是可以信任她几分的。

    卫方宁揣着胳膊,不满地哼了声。她这说的比唱的好听,惯会花言巧语,惑人心智。

    “那你想如何?”

    卫方宁坐了下来,“如果殿下当真心疼我,可以赐我一块免死金牌,让我拿着安心。”

    当今陛下素来偏疼裴昭这个太子,曾给她赐下两块免死金牌。一块是她还未被封为太子时赐下的,一块是她被封太子且平定宫变叛乱时赏赐的。

    足见天子对东宫的重视。

    裴昭心下揣摩,卫方宁之前的话,她都可以当作小打小闹。可要求到免死金牌的层面上,未免有些过了。这种特殊的东西,岂能随意赏赐?稍有不注意,便能留下巨大的隐患。

    “你是为己所求,还是旁人撺掇,为他人所求?”

    为了一个荒诞不羁的梦,便要求块免死金牌,未免小题大做。

    “当然是自己。殿下不愿意吗?还是说,殿下在意我,只是说说罢了?”

    裴昭抽了一枝腊梅嗅了嗅,沁人心脾的冷幽香,闻着很舒服。来卫方宁院子时,束一检查过,这梅没有任何问题,上面并没有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见此话,一个不留神,那腊梅枝便在她手中断成了两截。

    这一路,她归心似箭,对他甚是想念。本以为卫方宁至少会跟她说一句好久不见,没想到还是她自作多情,多虑了。

    卫方宁不动如山,冷言冷语,“殿下说想我,但我看是没有的。”

    她寄来的信寥寥无几,半年不过两封,写的内容还不多。他时常想,裴昭当真有那么忙吗?忙到不能多写几封,不能多写几句。

    他们之间隔着迢迢千里的距离,又靠着薄薄的两页信纸来支撑彼此的情谊。信纸后的彼此到底是何模样,一概不知。

    卫方宁唏嘘地吐了口气,他累了,也倦了。

    裴昭心有烦闷。

    她的信件会被人刻意拦截、审查。内容写得多,容易招人怀疑她在传递邻国的情报。况且山高水远,传信也不方便。半年两封,她已尽力。

    她是大景的太子,身在异国,当然没有在故国自在。虽然名义上是挂着使者的名义、为建立两国邦交而交流,但不代表她的处境便真的安全。

    “谁让你主动提出出使邻国呢?”

    卫方宁嗤笑,楚国要太子出使,她就一定得去吗?大景又不是没人了,何必非要她去?

    “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知殿下见了多少异国公子,被迷得晕头转向,到现在才回京。怕是乐不思蜀,见异思迁到早忘了还有我这号人物吧。”

    “卫方宁!”裴昭愈发不悦,“慎言!”

    她去邻国,是为商谈国事。哪里有时间同人风花雪月,优哉游哉。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本就压得卫方宁精神紧绷。如今遇上裴昭,他像是溺在水中的人终于找到了浮木依靠一般,终于有了可以支撑他继续下去的主心骨。可梦中种种,无法放下的介怀,又让他看见裴昭的脸就忍不住恶言相向。

    “殿下还是这样,被戳中心事,就开始摆脸色。难道只有你能有情绪,我就不该有不满吗!”

    惨烈而亡的血腥笼罩在心头,迟迟没有消散。卫方宁一腔郁气,如今一股脑地往外发泄,也不管裴昭如何作想,只觉得终于痛快了一阵。

    “我倒是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多不满!”

    如此,她快马加鞭赶着回来见他的意义又在哪里?倒是显得她这一腔挂念可笑。

    “是,你现在才知道吗?”不知是赌气,还是他本就如此想的,卫方宁破罐子破摔,说话一点顾忌都没有。

    裴昭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沉,最后拂袖离去。眼见主子怒容明显地出来,束一心里一急,顿时跟了上去。她跟在裴昭身边多年,少有看到裴昭情绪特别明显的时候。也不知卫方宁说了什么,把裴昭气成这样。

    *

    御书房,威严的帝王放下茶盏,凤目随意落在她的身上,“刚回来就去了将军府,你倒是记挂他。”

    辨不清喜怒的声音,殿内候着的宫子们心上齐齐抖了抖。裴昭颔首,恭敬回话,“顺路经过。”

    “是吗?最好如此。”

    天子帷幕,裴昭看不真切。只依稀听得母亲的声音稍微柔和了些,但并不明显。

    “太傅近来身子骨不好,你挑个时间去看看。”

    裴昭点头称是,应下这桩要求。

    龙椅上的天子让人给裴昭添了座,许她坐下说话,又同她寒暄了几句,问了些近况,就把她打发了出去。走出宫门,回望身后这层层叠叠的宫墙,裴昭一言不发。束一恭敬地候在她的身边,道了声殿下,拉回她的思绪。

    “该回东宫了,殿下。”

    连日来的奔波,裴昭现在疲惫得厉害。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她又匆忙沐浴、换了身衣袍。忙完之后,继续马不停蹄地赶往将军府。也难怪陛下知道后,今日对她甩脸色。

    裴昭嗯了声,心思还有点神游天外。束一跟在她身边多年,裴昭待她也比旁人亲近,不免多说了两句。

    “这样不辞辛劳地去看望卫公子,他却连你劳累之躯都看不出来。殿下,他配不上你的心意。”

    卫方宁待裴昭的心,远没有裴昭待他深厚。若只是单纯没那么喜欢裴昭也就罢了,他偏偏还要一边理所当然地接受裴昭的偏待,又理直气壮地指责裴昭的不是。无非是仗着裴昭纵容,得寸进尺。

    裴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意外束一这样直白地点出了她这段感情的症结。朔风凛冽,更寒人心。她现在很累,只想回东宫好好睡上一觉,褪去身上的疲惫。

    “以后这样的话,莫再说了。”

    “是,属下越界。”见裴昭疲惫的样子,束一也懂得进退分寸,不再继续。

    陆太傅历经两朝,在朝野中颇有名望。连裴昭幼时也受过她的教诲,敬其为恩师,但太傅不过是虚设的闲职。

    自太子完成课业后,老太傅就不再教授裴昭,而是被打发去了国子监。太子政事繁忙,后又出使楚国,也是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裴昭让人备了东西,次日便去太傅府拜访。陆太傅现在缠绵病榻,不能亲自来门前接驾,在病床前一连说了好几句老臣不敬,听得裴昭头疼。

    “祖母前些日子受了凉,染了风寒。”

    看裴昭来了,陆太傅的孙儿陆齐渊连忙放下手中的药,解释了下祖母的情况。

    “只是一点小问题,臣这把老骨头还受得住。倒是惊动宫里,让殿下担心了。”

    苍老的声音,拳拳真心。裴昭坐在她榻前,握住老太傅沧桑的手。

    “母亲听说太傅病了,近来也是忧心。本也想出宫来看看太傅,但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便托了孤带着她的那份问候来看望太傅。”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陆太傅心下感动,当即落下热泪,感念陛下的心意。裴昭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不过太傅年纪大了,需要静养。她没待多久,便被大夫婉言请了出去。

    陆齐渊同她一起,都被挡在了门外。外面雨雪纷纷,漫天的白。寒风萧瑟,吹得裴昭有些冷。雪下得大了,不方便出行。陆齐渊跟在裴昭身边,适时提议。

    “殿下,要对弈吗?”

    看时间还早,裴昭应了声,她好久没有痛快下过棋了。楚国皇宫里的人,难有与她旗鼓相当的。况且,她是外国使臣,也不好在棋盘上一直下东道主面子。得盘算着什么时候输,什么时候赢。权衡利弊多了,难以体会到单纯的下棋快意。

    香炉燃尽,棋盘之上,裴昭落下最后一子,料了料衣袍,“你的棋,今日有些乱。”

    裴昭与他对弈多次,从未见他有哪回下得如现在这般糟糕。

    “听说殿下昨日前去将军府,看了方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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