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芘罗后,主军重整旗鼓壮怀驰驱,成破竹之势直入北境,而早已安顿好东地的太轩亦领兵向北,不日与柏麟会合。

    “这位太轩将军在东地行怀柔之策无往不利,不晓得他到后,我们主军会是什么光景。”鸾池虽不知履霜与太轩互有几分轻忽,却也能够料想到二人该是不对付的。

    不意履霜闻言并无向应,“他若能化魔族干戈,也算他的本事。”

    反而鸾池心里无名火起,嗤道:“饶是您与柏麟将军都难办到,他在修罗刀前能讨着什么好?”

    “他要是只弄口舌却把头缩回去,我第一个以下犯上去!”

    “这是什么好事么,你说得起劲。”履霜学着说教的语气道,“那时候用不着你,何况我们主军,也不是他说了便算。”

    主军自然轮不着太轩施令,但他素有威望,与柏麟会合那日主军上下列阵相迎,太轩端的有礼有节,履霜与他见礼时倒也摈去了心中细小龃龉。太轩来后便是仅低于柏麟的职阶,是履霜上峰,加之双线归一,柏麟案前繁重,稍不紧要些的事务便由太轩履霜共商作决。

    起初二人心齐,可日子一久,便显出战风各异之势。

    “此时大攻骈城,不说它两方互应可否一箭双雕攻下……”

    “我说了要双城齐攻吗?我的意思,”寒光一凛,行军图上右骈城的图记即被割下,“质子都在这,我们破右城救出质子后便可再无顾虑。”

    “右城固作金汤,我们至少耗去七分力气才可拿下,而倒时魔族见我军失了掣肘,他们或破釜沉舟,其中利弊,履霜将军再思量罢。”

    太轩所言也正是魔族引以捏住履霜的把柄,三道攻路皆有得失,而魔族最想要的局面或是天军隐师北上,略过骈城。他们在押天军必出讧争,而她履霜纵有奇招,也扳不过太轩去。

    “那你说如何,若骈城这两个小城都迟迟不下,他们费尽心思试探我军控遏我军的诡计便成,往后魔族皆会以境中弱族战中俘虏为挟使你我兵缚。”

    太轩重重锁眉,口气却不似方才强硬,“而你若径直破计,以魔族暴虐,今后他们连俘虏都不会留。”

    履霜紧执命剑,愤道:“以我军之势本能力倾魔族,原就不该有俘虏!”

    太轩脸色骤冷,“履霜将军长涉前锋,一时许未想起沙场远不止兵戈相接处,我军如何面面俱备也未能不留一罅为魔族所触。”

    “不过骈城之后,我军自更竭力庇护弱族。”太轩又道,“履霜将军志在必得,月内若君可使右城役毕,我便共君书至主帅案前,请令攻城。”

    履霜闻言一瞬张扬自得的神情险让太轩心间轻蔑尽显而出,他瞧着这似乎永远莽撞地与天道背向驰行,唯堪舞刀弄剑的将军,更觉她令己生厌。恶她似无所觉,当他步步只为挑衅。更恶她以胜券在握的神情道:“不用月内,就以七日为期。”

    柏麟令下,太轩自请移权于此战中辅佐,诸事皆从履霜。讵料履霜当日一派莽然激进,实则非是无谋,此番纵览为主,当即布阵军令尽出,箭在弦上,势要一击溃灭骈城魔族。五日后,右城溃散,质子随军回营,一时间军中于履霜赞语溢溢,连阵前各营尽都悉传。随军的太轩更诮,陡来声望如浪,只望其勿将尚在鏖战疆场上的刀剑掀乱罢。

    昆仑将至,柏麟亦收到战报,姜魁灵力冠绝又极擅筹运,西南诸事业已匡定无虞,凝待天门崛立,辟界旌起。柏麟念及近日骈城事,再虑遍野烽火前修罗如链锢束的十四宿城,隐觉何处诡幻,却终不能勘知。

    更有那些丛琐连章,太轩履霜每获一捷,无数笔墨即涌出直指因二人不睦贻误的许多战事,其中众数是冲履霜。从前实则多有夸大,他们于要务皆还持着分寸,而近来骈城战中履霜执言行险之事同随她奇功风传,犯上后兼得权,听得已是逆理行径。魔族向来以她身上流言为机,若非她全胜而返,只怕此事难息。

    履霜虽稍骄盈却不跋扈,更无罔顾事理的作风。太轩,若说他与履霜不睦,每每激起履霜与其相争后却又言行相纵,再看履霜浑然不晓的模样,柏麟心中有了衡量。

    班师回营,履霜在前策马,遥遥便见柏麟。

    她本欲驭马更疾,又想起上回如此当即被柏麟沉着脸以“冒失”两字一堵,立功也觉不爽快,顿时紧了紧手中缰绳。

    近了看清他神色,履霜心间微颤,摆正姿态,连下马仪状都注意了起来。一旁太轩自诩了然,竟未暗暗讥讽,只觉可笑。

    二人领兵拜见柏麟,将战报上未详尽写上的尽数禀报。而后履霜上前细辨。终于捕到柏麟面上淡淡悦色。他定然同她一般高兴,履霜想,她救下无辜生灵这样多,比允诺的期限快上这样多。

    “此役履霜将军当厥首功。”太轩语毕,那些悦色也消失殆尽,柏麟朝履霜道:“将军这般神情,想来也自认此功甚伟,可折己大过罢。”

    履霜茫如未闻,太轩倒先出言道:“将军,军中传言吾亦闻一二,无稽之谈,自然无碍吾与履霜将军。”

    既已归主军营帐,太轩权位便在履霜之上,他这样敬重宽怀的做派,履霜心道太轩似真对她有谬见,可自己就是蠢得没边也该猜着七八分来。太轩在履霜看来不足道也,她朝柏麟看去,市虎在前,他是如何想的呢。

    柏麟脸色更青,而履霜灼灼目光在侧,他也不着眼去应,反倒与太轩相视。 “末将营中尚有事务,若将军尚有后虑,不妨与履霜将军先议。”太轩语毕告退,柏麟这才留意履霜,觉她此时不显平素丰采,且一直未曾言语,只凝视于他,等他开口。柏麟方才的愠恼固然是要伪作示人,却也有几分真,而今时眼尽去,他已然忘记自己本要再漠置她几刻,道:“你知道么,我道你有大过,不在此事上。”

    履霜提着的那口气一松,出声反省,“我知道,我那日斥太轩时言辞激烈,” 柏麟微微颔首,又听履霜续道,“即便他无端苛责我,明里暗里变着法刺我,我是下士,能受着就需受着。”

    柏麟几欲扶额,“他何时有此行径?”

    你又何时能沉住气受着他一分了。

    柏麟道:“他这次并不算无端,右城下后你二人欲行截然歧路,幸而你兼取太轩所言,但凡你一意孤行,骈城乃至我们进军十四宿城的前路,便都会断了。你身为一役主将,这些竟全由旁人想到,你的大过,便是在此处。”

    “我明白了。”

    “稍后我予你看西南捷报,姜魁……”

    履霜打断道:“我明白,柏麟,实则我并不服气,但也没有用,因为外面的人并没有说错,我空居将位实无将谋。或许无人会信,我今后会改,一定会改。”

    见她敛去放逸眉眼,这模样真像疾风乱袭后,本富生机的丰草倒偃。百感交陈后柏麟一叹,“知错未晚,你往后与我同习兵法。”

    “啊?”履霜讶然,又忽而像是一瞬恍然,霎时解颐,随之又怕被看到似的猛地将笑收回,殊不知柏麟将她一番反复来回尽收眼底,却觉如同偃草过枯复荣,它的根昼夜不息涨上春野,重又破土生发在擎天巨木边。

    “我时常看兵书的,鸾池也总和我对谈拟战,今后我……”履霜抿唇,装作深思熟虑几重后问道,“来你帐中?”

    “不然?”

    “然,然。”履霜委实抑不住,憋笑憋得狠了,两颊涨起,微微泛着红,“我们两个加起来,大抵还是比不上你。”

    “笑什么,依你今时于军中 ‘盛望高名’,我倒当真怕比不得你。”柏麟见她不像仍为无据流言所惑的样子,放下心来,“那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我说要教你兵法并非戏言,也不单为应承。那几架书看到了么?”柏麟指向侧边书山,道:“若无需练兵便每日来看两个时辰,有惑即时道出,结束后与我论述体悟。每月末你我各领天将在武场布兵演练,我要看到你的进益。”

    天门于昆仑主峰落成后遥对西南成线,引灵族于天军护持下共往沿线清气丰沛处,待众族归位,便辟出上清重霄,由天门相托初定天界。昆仑此后便是天人界山。

    “那人族与妖魔族呢?”

    “天界辟成后,神族会驱妖魔至荒境,再设山海巨阵护佑人界。”

    “这是谕旨?”履霜不过领兵离开几日,甫一回来便听鸾池所述这桩大事,五方神裔都已接下这天道谕旨,她不可置信。

    “柏麟,还有哥哥,他们接了?”

    当日谕示天地将分三界,人族因族民难以纳灵而划居人界,因将得天界灵族庇佑,自然不惧妖魔族侵袭。

    “现今要我们顾自辟天界,辟成之后再驱妖魔族,便等同于天界一日不立,妖魔便能够一日毫无忌惮侵轧于人族上。”连她都生此顾虑,遑论他人。

    “也……不是如此。”

    天道谕旨中言,为免辟界时妖魔横行,天军须在十四宿城战中溃退魔族,若魔族生惮,便不至涂炭生灵。

    履霜嗤鄙道:“鸾池,你信吗。我们北征以来,你见过哪怕有一个魔兵心慈手软么。这些话怕只有太轩那几个会信。”

    “将军,可是天道谕旨我们不能不遵。柏麟将军与姜魁将军届时会抽调天兵提前往人族居处驱魔,此外还能如何呢?即便是这样,各族也已心生不满,毕竟天兵原该依旨全力庇护他们的啊……”鸾池又道,“将军,将至十四宿城了,也许谕旨是说我们能将妖魔族连根拔起,这样便再无顾虑了。”

    履霜默然,眼下的关键的确便是十四宿城,众城相连易守难攻。履霜每每与柏麟演兵,都避不开这座城群,她问鸾池:“那么辟界之事倒时再议,派去宿城的探子回信了么?”

    “尚未。”

    履霜正要再问,帐外即有士兵通传帅帐急召。

    履霜火急火燎进帐,知是宿城来讯,只不过将此讯传至主军的不是天兵,而是修罗。

    天军潜行至十四宿城外后蛰伏数日,终于找到城外法阵之眼,悄然破阵入城,却见城中魔族寥寥,外城中竟都是被关押的人族,而后再往城中深进,为早早于此设伏的修罗所擒。而修罗在讯中明言,北境数万人族俱在其中,魔族预备弃城离去,十四宿城已是囚笼,待魔族尽数撤退,这偌大囚笼便会化为祭坛,北境人族尽数埋骨于此,以作神族辟界之礼。

    履霜当即怒不可遏,座中亦有人道:“魔族竟是舍城也要与人族玉石俱焚,当真放肆!”

    “玉石俱焚,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履霜起身,对上柏麟凝重神色,“吾自请当即出兵,歼宿城修罗。”

    柏麟颔首准许。

    虽是当夜出兵,整军间隙柏麟又召了履霜前去。魔族弃城绝不只为玉石俱焚,他们必有天军尚未得知的退路。一个弃子,不可将天军的全部精力的引了去,故而履霜此去独行,柏麟细细交代了她许多,还觉放心不下时,履霜倒已镇静下来。

    “我知道,不论什么状况,以生民为先,其后才是知悉修罗到底耍的什么把戏,不为怒意左右,我会记牢的。”

    柏麟一怔,道:“不错,你自己亦要当心。”

    履霜彻夜驰行,途中多有妖魔寻衅滋扰,她却不理会,一意部署围城稳攻之法。有骈城在前,十四宿城一役便不如预料中棘手。更要紧的是,后方已然获知弃城真相。血祭人族,为掩的是魔族早已开启的迁徙大计。

    “道了万万年的荒境无生机,却原来是比这北境好过千倍万倍的天赐魔域。”最后一座遮天城门外十方晦暗,魔族无路可退,却仍不退方寸,“你们以为,这便算赢了么?”

    染血长刀落地,只剩一个修罗,宿城魔族便为天军全歼。

    “什么难得赤子,今日一见,不过如此。”那修罗熟若无睹喉前剑锋,笑道,“南族履霜,初次交手本座虽只折了个幻身,却也甘拜下风,但往后万年,修罗此仇未雪,不死不休。哈哈哈,它不会亡吾修罗,你却终会死在吾手中……”

    城门大开,天军释放数万人族,履霜仍对这番言语一知半解,千年后定疆事毕,魔族臣服来朝,履霜那时才知今日与她阵前对峙的魔族幻身,他的元体即是后来的修罗王。

    回程途中,履霜长久缄默,鸾池引马上前与履霜并行,小心翼翼道:“殿下……?”

    “嗯?”

    “殿下,你无事吧?”履霜摇头,道:“我在想一桩事。”

    “鸾池,回营后我便会奏请先辟人界。”

    鸾池已跟随履霜上千年,知她决意,只问道:“姜魁殿下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柏麟将军或许也会,那其他神君会同意么?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些。”

    “他们想过,可是不敢说、不敢做。柏麟、哥哥,甚至太轩,他们生来就是要做主神的,主神之错,代价弥天,他们身侧随时会倾覆而下的责任太多太重,故此他们会浅尝辄止、会望而生畏。”

    “但我不一样,既然做什么都会得无数利刃来刺,我怕什么呢。”履霜不再说下去,鸾池第一回见她的殿下露出这样的笑,像她故园的雪,落在这长夜中浅得看不见。

    北境的雪远比南地来得稀松,亦极盛大,漫天洋洋洒洒一场,却是聚散无踪,履霜驻足出神许久,再回过神来已然雪霁月出。

    履霜掀起帐门闪身进去,而寒风势猛,比她身法更快许多涌入柏麟营帐中。柏麟正阅案上行军图,见她来也不多言,似乎万事如常,履霜兀自走向书架。

    她信手取了本书翻阅,却不时抬眼看柏麟,终于道:“柏麟,有一桩事我确信要做,但不知怎样去做。往日有谁挡我前路,我定不放在眼中,可现在大抵不同了,要是千百仙族皆阻我,我如何出手?”语毕,履霜便垂首再不顾他,良久良久,不得他应答。

    帐中今夜暗了几分,履霜觉得这书上字句冗长晦涩,加之琐事在心,翻书的力道便大了许多。柏麟阅毕行军图,轻拨案边明灭灯火。他起身,一手背在身后走近履霜,“今日不必再看。”

    他于她手中抽出那本簌簌响着的书,那灯火仍暗得几要熄灭,然而明月直入,履霜偏头,借皎皎流辉将身侧柏麟眉眼看清。他纤长的指极耐心地一页页去抹平被她翻卷的书角,放归架上原位。

    “是福泽众生事,皆可为之,是心怀三界者,无由来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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