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营中,柏麟正与副将排兵调将。那副将呈上朱封的折子,“将军,这是西南营拟定的兵将名单。”
柏麟接过细阅,“就如此办,你去给姜魁将军传话罢。”
那副将领旨,却未立刻退下,“将军,是否应传与姜魁将军履霜殿下的安排,教他宽心。”
柏麟抬眸,淡淡道:“不必。”
“是末将僭越了。”
“你退下罢。”柏麟提笔沉思,究竟一字未落后搁下。
主营中的将士由五方帐中抽调收编,然而姜魁有意让人随从辅助履霜,便拨了队平日里与履霜打过不少交道的兵士来。实则这几队亦是战力非凡的精兵,个个揣着须在疆场上拼杀立功的抱负来,可是这一传再传的,好像他们是南族派来的亲卫,教其他将士不免心中轻慢几分。军中多是直来直去的作风,这些传言自然捂不住,未几便入到履霜耳中。
“休要理会,”履霜的反应出人意料,“南族的本事,迟早要他们领教。”
履霜哼了一声,“将军尚未予我安排,我整日惦记你们练成什么样子,却没想到舌根嚼得最厉害,倒是比我清闲。”
那几个兵士霎时一齐跪下,履霜转而笑了,凤眉一挑,“不若你们带我去演兵场一回,我也看看日后我麾下的兵都是个什么样子。”
履霜到时正是操练间隙,她没见着什么恢弘场景,着最寻常的军甲走过,入耳是一阵阵的闲言碎语,教她难抑心间上涌恼怒。
“那位仅仅凭着先天命火便谋得上将之位,乘上了主将的东风,这是何等的气运,更不必说人家有个好大兄,还要什么功夫?便是连拳脚也无都是比你我手中这几柄长.枪好上千万倍的。”
履霜暗笑,看服制那人大抵是个中士,怕是当日连他们六个的正脸都不曾瞧见,如此也能编排到她头上来了。
偏偏周围无数声附和,正扰得履霜不悦时,他们又恭维起那中士的枪法,言下之意无外将履霜连同南族踩得更低几分。
不知是谁先认出了履霜一行中的一个校尉,一旁的履霜是生面孔,又是女子相貌,身份不言而喻。想到这一折的便都立时噤声,而眼风不停,一个接一个的递了过去。这场面倒歇了履霜的怒气,她不由得觉得可笑。
那中士也算是个硬气角色,而他同履霜对视时都未曾动摇闪烁的眼神在她看来,已称得是挑衅。
“见过殿下。”
履霜缓缓颔首,她尚未授职,即便来日的军阶定不在中士之下,如今也确然只能承着“殿下”二字。她往两旁看,不远处列着几支刀枪,枪缨红极欲滴。握势方成时银光一闪,长缨在手,履霜目光划过枪身,一壁心中赞着趁手,一壁正眼对回那中士。
“你,出列。”履霜一抛,长.枪插地没去银尖,“看你方才自诩枪法过人,与我切磋一二如何。”
这话在众人心中一震,然而那中士抱拳道:“久闻南族殿下剑法无双,末将能与殿下交手,荣幸之至。”
履霜笑道:“今日我不用剑。修罗善长刀,稍后过招时你便当我,是个修罗。” 她话音一落,便有人伶俐地奉上了长刀来,履霜不禁发笑,“双刃战孤枪或可生言,而如今我用刀若轻易胜了,就不要说我又乘了兵器的东风罢。”
那中士的面色终于变了一变,“请殿下赐教。”
他出招飒沓,而履霜刀刃猎猎,二人来去过招皆如流星迅疾,纵在场皆是武技高深者也不是招招看得分明。履霜料知外人看不清,她初时不露锋芒,只是一味应招,恐怕连她如今的对手都不辨悉当下局势,或还道酣战将止,他能胜得她手中长刀。
“阁下当真好枪法。”履霜应言转攻, “不过再好的枪法,我也已领教够了。”
履霜以腰带刀猛然斜劈,削杆破开长.枪下刺,挟着杀意的招式瞬变疾出。她惯使剑招,刀法本是不精,然而此时对阵绰绰有余,劲势亦丝毫未减,生生将那枪震得啷当落地。那中士只觉战栗,银枪刹那脱手,而他两手仍如筛大颤,却见履霜又抛长刀,竟也卸了兵器。
未及众人反应,履霜已箭步至那中士近身处,瞬如绷弓蓄力,刚拳直取他面门。
“殿下!”
那南族校尉大呼后顿作跪礼,而履霜自然在这一声后收了手,拳面即止在据他眉心半寸处。
“离了你的兵器,便像无拳无脚一般了么?”
见他气焰不复,只死盯着履霜早已收回的手,履霜不再看他,朗声道:“我不是斥压异己的宵小,更不欲树一己威势。方才言行只为肃正军风,在场诸位皆是我日后要性命相托的同袍。”
她一顿,“要将性命交给本事无明的人,没有谁会衷心。言尽于此,诸位保重。”
履霜背过身去,阔步离开演兵场,未行几步,身后便有人奔了上来。
“请履霜将军与我同往主将帐中。”
柏麟身前案牍成山,他端坐其中沉眉览卷,竟叫履霜心间略生怯意。她行礼道:“拜见主将。”
此行为何二人都明了,履霜想,可是一些场面话终还免不了。
谁知柏麟开门见山,起身道:“演兵场上一场比试后,军中当不会有人轻看南族,轻看将军了。”
履霜听出他话中含义,却仍不愿在这番隐晦嘲意前认错。柏麟面上轻笑,眼中却无笑意,他缓缓开口,将履霜一招一式尽数以言语描绘出。那些她以为无人堪看清的身法招数,柏麟一字都未说错。他迎着履霜微微惊诧的眼神,道:“将军今日所示武勇,本能让我军上下衷心,以命相从。”
“而履霜将军今日自比修罗,你可知修罗是怎样的莽昧?”柏麟微微倾身向前,沉声道,“有勇无谋为莽,有心无智曰昧。履霜将军,有些失仪了。”
他是直截了当要她难堪。
“我知将军提点之意。的确,此处不是南地,我亦尚无权打磨将军麾下亲兵。可我究竟会是他们的将领,不管在谁人营中,以下犯上都须重罚。我替将军先做了这一步,自认虽逾职,却也算不上莽昧的过错。”
履霜连眉都不曾蹙起,反而微昂着头。他凝视着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自忖是否言语失当,教她领会出了偏差。柏麟不知她武学虽精,却未生得与胞兄姜魁一般的九转心肠,有些话她如何也听不出第三层意思。不消片刻,柏麟几不可闻地一叹,“封诏已下,今后你便是我主军左将,我不再追你逾职之过,但你今后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辟界沙场上,自有你显名定权之处。”
柏麟果然未再提起此事,随后他悬起行军图,同履霜以剑指点关隘线路。
姜魁一行已下西南,于极阴处辟清浊之界,太轩往东安置人族,而柏麟高顼等便需北上,依天道所示于神山昆仑之巅立起天门。
途中不乏妖祟,然多未成气候,他们不至于放在眼里。修罗闻风北退,撤入千万年来盘踞之地,到修罗第一座城门处,天军便将遇到第一道险关。
“不对。”履霜将剑锋下移三寸,“我们首先要防备的,是这里。”
魔族修罗凭何于无声处立城势起,凭何暴虐嗜血却异常强盛,非为北地神族袖手,而是他们无措。修罗引浊瘴绕城千重,只他们能在这惑人瘴雾中汲化狂力,寻常天兵涉不过的便是这毒瘴的源头,履霜剑指处。
芘罗谷。
芘罗非谷,它更像道无形天堑,毒瘴非瘴,它无色无味,神亦难觉。
履霜知晓这些事时,已折给了芘罗三员悍将,他们被毒瘴所侵七窍崩血,不约而同在竭力遏制住狂性的那一刹挽剑自刎。
明明她已然预见芘罗之异,却还是没能救回他们性命。
柏麟朝履霜处扫了一眼,她仍是近乎可怖的愤恨神态,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即刻会提剑杀入芘罗,倾尽心中怒火意气。
可当下主军将领尽于此筹谋,最不该的,便是心生意气。
“此事有待商榷,将军三思。”
计策布出一个又一个,他们始终用同样的缘由将其推翻,尚无稽稳攻芘罗,还需商榷,还需三思。履霜心觉这和稀泥的实在好笑,芘罗谷内现今什么情势全摸不清楚,若不进谷一探再商榷能商出什么来。
然而这弊大于利的景况被他们再三说道,芘罗谷外的毒瘴已非寻常兵士吃得消,委实不是说进就进的事,甚至履霜自己都觉得这些人不敢,也在情理之中。
“将军,那么我去。”
柏麟矢口否了她,“五方相胜,此瘴属北水,首克南火,你不能去。”
最终连柏麟都没想出所谓的万全之策,诸将丧气而返,履霜却从柏麟的神情中找出了几分不寻常。
是夜,柏麟披甲整军。
战事延误至今致上下束手,他不可谓无过。芘罗虽险,而在他看来坐以待毙才是无路死局。他隐隐抓住了丝缕思绪,此前明里暗里多番试探,若是同道有心之人,今夜便共他往矣,寻一线生机。
他执剑出帐,扫过集结于远处的兵阵,帐外候令的将士逐个上前禀报:
“青锋五十八骑,愿攻芘罗。”
“青合七十六骑,愿攻芘罗。”
“朱寰全营,愿攻芘罗。”
柏麟乍然回首,身后履霜以军礼请见,他肃然道:“此去九死一生。”
“属下已知,”履霜毅然道,“朱寰营虽未得将军明言,但也知纵赴死浴血,不可贪生苟且。”
柏麟闻言心下只余长叹,混同几分惊异,几绪无奈。这芜杂心念他无暇寻觅由来,千百年后惘然再顾,他想许是因她明知故犯贸然谬测,抑或因彼时履霜从不明晰他曲折心迹,却仍能同他于风雨如晦处再遇。
而当下他只能任履霜跪地不应,道:“朱寰决志,勿砺于平白赴死处。”
他听尽将领请愿,兵士名姓尽成笔墨自请战书浮出,帅印一落,此事便成不刊定局。
“朱寰全营待命于芘罗谷外,若见我军执炬谷南通天树处,即时直取芘罗。”
“朱寰营谨遵号令。”
铁蹄扬尘,如泼墨般嵌于天地间。履霜远眺高穹之下的巨树,却想起幼时族中司命口中定将造就传奇的创世神木。
“即便是哥哥也不会轻易去的,可是他一往无前。”副将鸾池立于身侧,履霜喃喃道,“鸾池,你道他是为了什么?”
鸾池只答不知,随后感慨柏麟算无遗策,芘罗必会是他囊中之物,“要是我们朱寰的将士也能同去拼杀,必然取头道功绩。”
履霜摇头,她思绪早又过几转,依旧落在柏麟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上。
眼中只余众生,如何得见你我。
柏麟道,履霜,你是明白的。
辟界志北境部载,天军连胜千里,初折戟芘罗。朔夜,帝君率军入芘罗,引神木命力结林长封芘罗瘴潭,史称“芘罗首捷”。
而那夤夜里史书上未记一笔的,履霜永不能忘记。
柏麟进帐时,履霜已醒了许久,她凝起目光看他。冲入芘罗时满城行尸,她怕极柏麟亦会狰狞着血肉抽搐着扑到她眼前,握紧她剑刃说,快杀了我。而现下他分明在她面前,她仍然心怯。
“芘罗……”履霜垂眸,声音干颤,“回来了多少?”
“朱寰进谷后未魔化的,已尽数归来。”柏麟语带些微温慰,“你做得果决,故而余下众人能全身而退。”
不见你我……因你说过,不见你我。
履霜抬眼,问,“柏麟,那时你说我明白,是为什么?”
柏麟笑得极浅极淡,神情与那夜帐外无二,“龙鲸崖上,我曾见过你。”
可吞汪洋的凶兽龙鲸盘踞于海峡上兴风作浪,东南域内海边谋生的人族勇于拓进却终究不敌龙鲸巨力,退而再退,仙族相助要功德相请,他们在自己贫瘠的故园之上奉出祈愿求天不应,却唤来了东方那位不被功德筹码裹挟的神明。
柏麟欲出手与龙鲸一战,然他尊座亲至时,候着他的并非龙鲸血口。
残照腥风下辨不清赤色海天界限,浪涛卷着龙鲸被斩下的筋肉,而它的残骸已坠落深海,将与泥淖共腐,哺育水族生灵。
浪尖渐渐息下复归汪洋,那位自南地远来的神祗凌厉神色尚未散尽,发梢犹带血迹,眼神却已明亮柔毅。她为东南人族留下一副震慑邪灵的入阵图,随之凭风作翼,翩然离去。
“入阵图中将士持戈一往无前,在我眼中你与他们无二。你明白的,我们垂情生民不为功德,不惮涉血。故此我道你明白,” 柏麟一字一顿,“我亦信你。”
柏麟接过细阅,“就如此办,你去给姜魁将军传话罢。”
那副将领旨,却未立刻退下,“将军,是否应传与姜魁将军履霜殿下的安排,教他宽心。”
柏麟抬眸,淡淡道:“不必。”
“是末将僭越了。”
“你退下罢。”柏麟提笔沉思,究竟一字未落后搁下。
主营中的将士由五方帐中抽调收编,然而姜魁有意让人随从辅助履霜,便拨了队平日里与履霜打过不少交道的兵士来。实则这几队亦是战力非凡的精兵,个个揣着须在疆场上拼杀立功的抱负来,可是这一传再传的,好像他们是南族派来的亲卫,教其他将士不免心中轻慢几分。军中多是直来直去的作风,这些传言自然捂不住,未几便入到履霜耳中。
“休要理会,”履霜的反应出人意料,“南族的本事,迟早要他们领教。”
履霜哼了一声,“将军尚未予我安排,我整日惦记你们练成什么样子,却没想到舌根嚼得最厉害,倒是比我清闲。”
那几个兵士霎时一齐跪下,履霜转而笑了,凤眉一挑,“不若你们带我去演兵场一回,我也看看日后我麾下的兵都是个什么样子。”
履霜到时正是操练间隙,她没见着什么恢弘场景,着最寻常的军甲走过,入耳是一阵阵的闲言碎语,教她难抑心间上涌恼怒。
“那位仅仅凭着先天命火便谋得上将之位,乘上了主将的东风,这是何等的气运,更不必说人家有个好大兄,还要什么功夫?便是连拳脚也无都是比你我手中这几柄长.枪好上千万倍的。”
履霜暗笑,看服制那人大抵是个中士,怕是当日连他们六个的正脸都不曾瞧见,如此也能编排到她头上来了。
偏偏周围无数声附和,正扰得履霜不悦时,他们又恭维起那中士的枪法,言下之意无外将履霜连同南族踩得更低几分。
不知是谁先认出了履霜一行中的一个校尉,一旁的履霜是生面孔,又是女子相貌,身份不言而喻。想到这一折的便都立时噤声,而眼风不停,一个接一个的递了过去。这场面倒歇了履霜的怒气,她不由得觉得可笑。
那中士也算是个硬气角色,而他同履霜对视时都未曾动摇闪烁的眼神在她看来,已称得是挑衅。
“见过殿下。”
履霜缓缓颔首,她尚未授职,即便来日的军阶定不在中士之下,如今也确然只能承着“殿下”二字。她往两旁看,不远处列着几支刀枪,枪缨红极欲滴。握势方成时银光一闪,长缨在手,履霜目光划过枪身,一壁心中赞着趁手,一壁正眼对回那中士。
“你,出列。”履霜一抛,长.枪插地没去银尖,“看你方才自诩枪法过人,与我切磋一二如何。”
这话在众人心中一震,然而那中士抱拳道:“久闻南族殿下剑法无双,末将能与殿下交手,荣幸之至。”
履霜笑道:“今日我不用剑。修罗善长刀,稍后过招时你便当我,是个修罗。” 她话音一落,便有人伶俐地奉上了长刀来,履霜不禁发笑,“双刃战孤枪或可生言,而如今我用刀若轻易胜了,就不要说我又乘了兵器的东风罢。”
那中士的面色终于变了一变,“请殿下赐教。”
他出招飒沓,而履霜刀刃猎猎,二人来去过招皆如流星迅疾,纵在场皆是武技高深者也不是招招看得分明。履霜料知外人看不清,她初时不露锋芒,只是一味应招,恐怕连她如今的对手都不辨悉当下局势,或还道酣战将止,他能胜得她手中长刀。
“阁下当真好枪法。”履霜应言转攻, “不过再好的枪法,我也已领教够了。”
履霜以腰带刀猛然斜劈,削杆破开长.枪下刺,挟着杀意的招式瞬变疾出。她惯使剑招,刀法本是不精,然而此时对阵绰绰有余,劲势亦丝毫未减,生生将那枪震得啷当落地。那中士只觉战栗,银枪刹那脱手,而他两手仍如筛大颤,却见履霜又抛长刀,竟也卸了兵器。
未及众人反应,履霜已箭步至那中士近身处,瞬如绷弓蓄力,刚拳直取他面门。
“殿下!”
那南族校尉大呼后顿作跪礼,而履霜自然在这一声后收了手,拳面即止在据他眉心半寸处。
“离了你的兵器,便像无拳无脚一般了么?”
见他气焰不复,只死盯着履霜早已收回的手,履霜不再看他,朗声道:“我不是斥压异己的宵小,更不欲树一己威势。方才言行只为肃正军风,在场诸位皆是我日后要性命相托的同袍。”
她一顿,“要将性命交给本事无明的人,没有谁会衷心。言尽于此,诸位保重。”
履霜背过身去,阔步离开演兵场,未行几步,身后便有人奔了上来。
“请履霜将军与我同往主将帐中。”
柏麟身前案牍成山,他端坐其中沉眉览卷,竟叫履霜心间略生怯意。她行礼道:“拜见主将。”
此行为何二人都明了,履霜想,可是一些场面话终还免不了。
谁知柏麟开门见山,起身道:“演兵场上一场比试后,军中当不会有人轻看南族,轻看将军了。”
履霜听出他话中含义,却仍不愿在这番隐晦嘲意前认错。柏麟面上轻笑,眼中却无笑意,他缓缓开口,将履霜一招一式尽数以言语描绘出。那些她以为无人堪看清的身法招数,柏麟一字都未说错。他迎着履霜微微惊诧的眼神,道:“将军今日所示武勇,本能让我军上下衷心,以命相从。”
“而履霜将军今日自比修罗,你可知修罗是怎样的莽昧?”柏麟微微倾身向前,沉声道,“有勇无谋为莽,有心无智曰昧。履霜将军,有些失仪了。”
他是直截了当要她难堪。
“我知将军提点之意。的确,此处不是南地,我亦尚无权打磨将军麾下亲兵。可我究竟会是他们的将领,不管在谁人营中,以下犯上都须重罚。我替将军先做了这一步,自认虽逾职,却也算不上莽昧的过错。”
履霜连眉都不曾蹙起,反而微昂着头。他凝视着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自忖是否言语失当,教她领会出了偏差。柏麟不知她武学虽精,却未生得与胞兄姜魁一般的九转心肠,有些话她如何也听不出第三层意思。不消片刻,柏麟几不可闻地一叹,“封诏已下,今后你便是我主军左将,我不再追你逾职之过,但你今后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辟界沙场上,自有你显名定权之处。”
柏麟果然未再提起此事,随后他悬起行军图,同履霜以剑指点关隘线路。
姜魁一行已下西南,于极阴处辟清浊之界,太轩往东安置人族,而柏麟高顼等便需北上,依天道所示于神山昆仑之巅立起天门。
途中不乏妖祟,然多未成气候,他们不至于放在眼里。修罗闻风北退,撤入千万年来盘踞之地,到修罗第一座城门处,天军便将遇到第一道险关。
“不对。”履霜将剑锋下移三寸,“我们首先要防备的,是这里。”
魔族修罗凭何于无声处立城势起,凭何暴虐嗜血却异常强盛,非为北地神族袖手,而是他们无措。修罗引浊瘴绕城千重,只他们能在这惑人瘴雾中汲化狂力,寻常天兵涉不过的便是这毒瘴的源头,履霜剑指处。
芘罗谷。
芘罗非谷,它更像道无形天堑,毒瘴非瘴,它无色无味,神亦难觉。
履霜知晓这些事时,已折给了芘罗三员悍将,他们被毒瘴所侵七窍崩血,不约而同在竭力遏制住狂性的那一刹挽剑自刎。
明明她已然预见芘罗之异,却还是没能救回他们性命。
柏麟朝履霜处扫了一眼,她仍是近乎可怖的愤恨神态,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即刻会提剑杀入芘罗,倾尽心中怒火意气。
可当下主军将领尽于此筹谋,最不该的,便是心生意气。
“此事有待商榷,将军三思。”
计策布出一个又一个,他们始终用同样的缘由将其推翻,尚无稽稳攻芘罗,还需商榷,还需三思。履霜心觉这和稀泥的实在好笑,芘罗谷内现今什么情势全摸不清楚,若不进谷一探再商榷能商出什么来。
然而这弊大于利的景况被他们再三说道,芘罗谷外的毒瘴已非寻常兵士吃得消,委实不是说进就进的事,甚至履霜自己都觉得这些人不敢,也在情理之中。
“将军,那么我去。”
柏麟矢口否了她,“五方相胜,此瘴属北水,首克南火,你不能去。”
最终连柏麟都没想出所谓的万全之策,诸将丧气而返,履霜却从柏麟的神情中找出了几分不寻常。
是夜,柏麟披甲整军。
战事延误至今致上下束手,他不可谓无过。芘罗虽险,而在他看来坐以待毙才是无路死局。他隐隐抓住了丝缕思绪,此前明里暗里多番试探,若是同道有心之人,今夜便共他往矣,寻一线生机。
他执剑出帐,扫过集结于远处的兵阵,帐外候令的将士逐个上前禀报:
“青锋五十八骑,愿攻芘罗。”
“青合七十六骑,愿攻芘罗。”
“朱寰全营,愿攻芘罗。”
柏麟乍然回首,身后履霜以军礼请见,他肃然道:“此去九死一生。”
“属下已知,”履霜毅然道,“朱寰营虽未得将军明言,但也知纵赴死浴血,不可贪生苟且。”
柏麟闻言心下只余长叹,混同几分惊异,几绪无奈。这芜杂心念他无暇寻觅由来,千百年后惘然再顾,他想许是因她明知故犯贸然谬测,抑或因彼时履霜从不明晰他曲折心迹,却仍能同他于风雨如晦处再遇。
而当下他只能任履霜跪地不应,道:“朱寰决志,勿砺于平白赴死处。”
他听尽将领请愿,兵士名姓尽成笔墨自请战书浮出,帅印一落,此事便成不刊定局。
“朱寰全营待命于芘罗谷外,若见我军执炬谷南通天树处,即时直取芘罗。”
“朱寰营谨遵号令。”
铁蹄扬尘,如泼墨般嵌于天地间。履霜远眺高穹之下的巨树,却想起幼时族中司命口中定将造就传奇的创世神木。
“即便是哥哥也不会轻易去的,可是他一往无前。”副将鸾池立于身侧,履霜喃喃道,“鸾池,你道他是为了什么?”
鸾池只答不知,随后感慨柏麟算无遗策,芘罗必会是他囊中之物,“要是我们朱寰的将士也能同去拼杀,必然取头道功绩。”
履霜摇头,她思绪早又过几转,依旧落在柏麟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上。
眼中只余众生,如何得见你我。
柏麟道,履霜,你是明白的。
辟界志北境部载,天军连胜千里,初折戟芘罗。朔夜,帝君率军入芘罗,引神木命力结林长封芘罗瘴潭,史称“芘罗首捷”。
而那夤夜里史书上未记一笔的,履霜永不能忘记。
柏麟进帐时,履霜已醒了许久,她凝起目光看他。冲入芘罗时满城行尸,她怕极柏麟亦会狰狞着血肉抽搐着扑到她眼前,握紧她剑刃说,快杀了我。而现下他分明在她面前,她仍然心怯。
“芘罗……”履霜垂眸,声音干颤,“回来了多少?”
“朱寰进谷后未魔化的,已尽数归来。”柏麟语带些微温慰,“你做得果决,故而余下众人能全身而退。”
不见你我……因你说过,不见你我。
履霜抬眼,问,“柏麟,那时你说我明白,是为什么?”
柏麟笑得极浅极淡,神情与那夜帐外无二,“龙鲸崖上,我曾见过你。”
可吞汪洋的凶兽龙鲸盘踞于海峡上兴风作浪,东南域内海边谋生的人族勇于拓进却终究不敌龙鲸巨力,退而再退,仙族相助要功德相请,他们在自己贫瘠的故园之上奉出祈愿求天不应,却唤来了东方那位不被功德筹码裹挟的神明。
柏麟欲出手与龙鲸一战,然他尊座亲至时,候着他的并非龙鲸血口。
残照腥风下辨不清赤色海天界限,浪涛卷着龙鲸被斩下的筋肉,而它的残骸已坠落深海,将与泥淖共腐,哺育水族生灵。
浪尖渐渐息下复归汪洋,那位自南地远来的神祗凌厉神色尚未散尽,发梢犹带血迹,眼神却已明亮柔毅。她为东南人族留下一副震慑邪灵的入阵图,随之凭风作翼,翩然离去。
“入阵图中将士持戈一往无前,在我眼中你与他们无二。你明白的,我们垂情生民不为功德,不惮涉血。故此我道你明白,” 柏麟一字一顿,“我亦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