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枕在火树如虬盘根之上,归融功法方息,她淋漓虚汗未褪,面目羸白。三年来她日日试着与这作为她元体育出的火树相融,此前累世神魂皆聚在树中,她一点点汲回,在高顼玄水作引的稳固下以这副凡胎之躯承着复归神法与往生记忆同袭的痛楚。

    昆仑虽是群山有灵的神境,然终究难抵鸦杀真火之力,火树浮空疯长,而它同容与身外百里山倾河枯已如平地,这也是她绝不在人界做这件事的原因。

    “瑶珄,你与高顼设的那道结界撑不下几时了。”若她有朝一日遏不住真火四溢,必涂炭生灵。容与早便要瑶珄将火树迁往东南之海,瑶珄此前并未答允,而近来她似略有松动。

    “这有何妨,我昆仑愿献祭万灵,恭迎南天神君。”瑶珄不知何时卧于容与身侧,拂去她发间落叶,“容与,南地的烽火花已开了,我知道你想早些回去,放心罢,你会慢慢记起来它们的模样,亦会慢慢变回你本来的模样。”

    容与起身,“西王母,若无记错,你降生时南天神君已不问世事多年,她复归东崖也好出征嵇门也罢,你,或者说你们都不曾与她打过照面。她从来不知道在她殒身之后,你们会这样惦念她。”

    言下之意,而今瑶珄再殷殷切切的一行一言,容与是会感念,还是只觉得荒唐。

    “好罢,无论如何我还是恭喜你,我知你厌见高顼,此后便你可运力自稳识海,不再需他的玄水了。只是那最后一道关,确然得你独个去跨了。”

    而这说来也同容与在九重天上唯独不会厌见的那人有些干系。

    容与这副躯壳终究不似昔日,要与神魂真正融合仅凭姜魁几星同源真火总不堪抵,还须借履霜遗下的灵力以作枢轴,而她身后物,惟一尊琉璃盏而已。这原不是难事,瑶珄或姜魁座下派个人去拿来便是,可是偏偏千年前最后得见这尊蕴着履霜灵力的琉璃盏的人,是柏麟。

    瑶珄不知他将此盏收在何处,也不知这日理万机的柏麟帝君缘何遣四神将来了她这西界。而南天亦有暗信,可见柏麟此次着眼的并不只她这一处。

    “竟不在天界么,看来他向姜魁讨去这所谓遗物,也终究不怎惜重。” 瑶珄见容与抿唇不语,又道,“倒也幸而不在天界,也便你一人去取,探明那琉璃盏现今在哪了么?”

    “在少阳山。” 容与面上仍旧辨不出是何种神情,瑶珄闻言,眼底却浮出玩味,有意道: “这倒也巧,亦恰好可与故人叙旧,不枉你在凡世走过一遭。”

    “时至今日你何必旁敲侧击提点我,主天留意你与姜魁的动向,可我现下不过是一介凡修,无需杯弓蛇影至此。”

    瑶珄笑着颔首,容与却忽见她袖底掌风瞬起,即刻闪身一避,身后火树受下这西天神祇劲力立时勃发炽焰,连同容与周身亦命力大兴。

    “一介凡修满身与始祖之神过招绰绰有余的真火之力,只怕你再有心去隐,也无人会信。容与,你的骗术一向拙劣,如真有那一日,你是否要如同糊弄那个凡人一样,起个‘姜游’一般的化名再假托南天中人的身份避过柏麟的耳目?”

    “容与,你把此事想得太过简单,姜魁而今纵使再想为你遮掩为你践愿,终究孤身势单。而且你当柏麟太轩都是傻子么,他们如何不知放眼南天,谁人堪在名中冠‘姜’字?更有谁人敢在姜魁面前与南天神君这样相像。”

    西王母并未亲历辟界定疆,听得的那些流传至今的前尘多经天帝伪饰,瑶珄从不觉得南天神君为当居人下之徒,她合该傲性凌世,合该同自己一起被奉作三界至尊的主。她唾视履霜千年前愚不可及地却步,却始终想她复归之时是光明正大同三界宣昭。从前瑶珄只道容与认定此世新生,一心与故人分庭才不愿应下“履霜”二字。

    而今才觉她是犹有顾念,不欲尽弃前事。可瑶珄就是要教容与明白,只有她是将要复归的南天神君之时,她的命才有被他们救回来的意义。

    “你是不是从未想过终有一日你要以谁的名义反上九重天去?”瑶珄紧紧握住容与双肩,要容与避无可避直视她双眼,“你是不是仍想自欺欺人同谁道,‘我是反太轩,不是反你’……”

    容与肩上那力道控得愈发紧,却不像束遏,更似要借她支起摇摇欲坠的自己。容与亦抬手去扶她,“瑶珄,你过虑了。”

    她允了瑶珄共反太轩与天道,这是复仇不假,但她从不想独树一人以作旌旗,是以许多事情不必计较。

    “如今五天对我而言都是旧人旧事,而你一直身在其中,我不明白你何以信得过我、姜魁、高顼,却始终分毫不信柏麟,他与太轩是不同的。且事成之时三界即知我们不是为徇一己之欲,既然如此,我便不会执念于向任何人自证澄心。”

    “这样就好,你切勿重蹈覆辙,反害了自己。”瑶珄两手渐松,似略有怅然,其实她不要三界认她,她亦不信三界,只信容与。哪怕她是用连篇欺瞒才得到容与愿与之结盟的答允。

    而纵终要折戟,瑶珄也只会沉在容与手里,自然她会东山再起,共她斗着这场你死我活却永无止境的盛局。她们应当只信任彼此,也只将彼此当作宿敌,旁的,任谁都不行。

    容与当下自不明瑶珄心绪,她得了瑶珄的灵宝,很快便离了昆仑。只消几息,她便已立于自己生长十数年之地。

    身怀破阵之物,她尽量避开少阳山中立阵要处,而循着感应一路探来,再三查应后容与才能确定,藏着她那尊琉璃盏的便是门中历代弟子苦心孤诣所守的,少阳秘境。

    容与心知设下秘境自然不会是为了护她的物什,里面定有更紧要的东西,所以决不能贸然便去。秘境阵眼是在旭阳峰,峰上立着块于秘境息息相连的护境之石,便从此处着手再寻它法罢。

    悄然跃上旭阳峰,即便再涉已恍如隔世,容与却还是记得门中一草一木。也发觉陈设虽未变,沿途阵法却布得多了些。算了算,也应是少阳将开簪花大会的时日了。

    容与在旭阳群殿外将身上灵物卸下,隐了身形往护境之石处去,护境石向来不设弟子看守,容与此前以为只因其除示秘境结界外并无它用。现下才知,这灵石原是自成一阵,若外人近身便立时起阵围困。

    她已非少阳中人,那护境石却不曾对她布出诫阵,甚而她愈走愈近乃至抬手覆上它时,它通体润泽光华更盛。

    于容与掌心流转的灵力气息再熟悉不过……朝极山的玉,她现今竟也认不分明了。

    而原来姜魁早就知道,琉璃盏在这里。他却不告诉瑶珄,要容与自己来寻。

    “殿下……”

    耳畔唤声喑哑,眼前朱光忽绽,光隐之后,便现出巨洞幽然,礁壁嶙峋。

    “殿下……”

    四面黯然,不待容与放出浅晖相照,她身前几丈之处便亮起两簇白焰。再看,白焰曳曳浮动,却渐渐淌出两道湿迹。

    容与并未散出真火,这永如长夜之地却自她立身处始由晦重明,终于照彻秘境洞天,也让那在此寥索盘折的上古烛龙,映入她的眼。

    “即便此间天地未明,臣也看得清殿下你。” 烛龙双目湿意未尽,犹苍然翕翕,“举天皆道殿下身去,而臣知终有一日,你会来到这里……”

    烛龙低啸一声,便有一枚碎鉴凭空自容与身外震出。容与走近,但见烛龙腾起为她开路,而秘境最深处石台之上便是一盏琉璃。

    她并不急于看那琉璃,召出脉脉灵力往烛龙体内涌去,烛龙却不能纳下分毫。这道灵在此空游千年业已垂老,再过百余年便会消散,而烛龙元体虽在东南极海,也剩难长光景。即便是复归后的她来此,即便给这道烛龙之灵注入再磅礴的神力,亦是回天乏术。

    “是我迟来,教你们等履霜这么久,是我不该。”容与好似也在这幽深秘境枯守千年,眼底半点明光难寻,她望那唯几步之遥的琉璃盏,“可是请你们再等等,履霜很快就回来了。”

    琉璃盏外结满南天仙术,她出掌寻隙,以同源之力潜入此中与那琉璃盏互应。识海中神器焕彩,容与看得分明。

    她丝缕神魂幻出的琉璃盏当是浑然若天成,眼前之物却已缺一角,而其上蕴着的灵力纯厚,却仅剩一分一毫属于旧日履霜的痕迹。三界之内她原还余下的,唤她来寻的,也就是这微芥般的痕迹。

    容与一叹,转身欲离,“烛龙,我今日来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一个教你守在这里的人。”

    “殿下,你不欲知这琉璃盏中封印着的是什么吗?”

    容与摇头,既其上神魂已散,这尊琉璃盏便不算是她的东西。封印是柏麟姜魁联手设下,其下隐有魔气,更不是她当下可知之事。

    “是罗喉计都的心。”

    容与顿步,烛龙当即续道,“殿下,主天不在意,可是我们不会忘记你是怎样身殒的,也不会忘记当日赤寰是怎样身殒的。殿下,最终是我们赢了,这世上没有修罗了。所以我才向帝君同圣尊奏请守在这里,我并非遵他二人的谕令,我是要等到殿下你来的那一天,得见你亲手燃尽魔煞星魂我才甘心!”

    “我知道,多谢你……”

    她何尝不知烛龙赤诚,可烛龙并不知她复生前因后果,连她自己都不是事事明晰,当下容与能说的也只有一句,多谢你。

    迷障在前,或许在她做这些事之前,她应该去找一个人。

    有在烛龙与护境石相助,容与悄无声息离开秘境是覆手易事,她在少阳山下辟了道结界,西天唤神符箓一出,瑶珄虚影即在眼前。

    “灵引没有找到。”

    容与开门见山,此事实则不出瑶珄意料,瑶珄却感慨道,“我早说过这世上最在意你的,如今惟有我啊。容与,我是不忍你生生挨下去的。”

    “瑶珄,你也无需在我这里影射什么,何况裂体燃神的滋味我非未尝过。只是那火树你必要迁至灵海,那里可净神固元,不致教我心魔横生。”

    瑶珄应了,又道而今虽无它法,但她能制出一味幻香,再加上高顼的玄水枷,可护容与不在修融时误入歧途。这幻香所需之物都在凡界,而此时她与姜魁一个在昆仑金殿,一个在焚如城底,都不便出面。

    “左右不差凡界这几日,我也会遣人暗中助你避过天界,你便先在人间罢,等应付了这一阵再作打算。”瑶珄又问,“我予你的东西呢?”

    “那万劫八荒镜残片?扔了。”容与知瑶珄总爱制些幻奇神器,什么昆仑心灯什么灵镜,言语之上如珠如宝,实则不甚爱惜,“大抵是在秘境中罢,怎么,尚不放心我。”

    瑶珄的确不看重这些东西,她只爱将自己唾手可得之物随意投往下界,要它们搅乱那些失了纠缠牵扯便寡然无味的命理。

    瑶珄笑道,“扔便扔罢。南天神君连六韬鉴都造得出,我这区区万劫八荒镜,又能奈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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