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丁春乐误会,丁达只得解释:“你想哪儿去了,真没啥,就军饷,文显攒着给他婆娘的。”

    “军饷?显哥居然攒下了?”

    他们这些士兵,平日里除了训练打仗,生活作息其实十分单调。唯有发了军饷的时候,才能去买点酒喝,或者解决一下生理需要。

    丁达促狭的看他一眼:“你当是咱们这些没说媳妇的光棍啊,人家家里头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闻言,丁春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应该不少吧。”

    “没仔细看。”丁达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再说那也是他媳妇的,你激动啥子?”

    “达子,有件事......”丁春乐犹豫着想要开口,手里却被突然塞了个东西。

    “你闲着就帮忙把这两根固定一下,我一个人干,怕明天干不完。”

    丁春乐愣愣接过,瞧着丁达手下初具雏形的东西:“你要做担架?给谁?显哥吗?”

    “对啊,我看他肯定伤着内里了。担架只分给那些伤了腿的,白天我瞧着他......不太好,”丁达目光微暗:“就想着做个担架,还是让他躺着恢复的快点。”

    丁达继续絮叨着:“他和我说,他娃娃才四岁,正是认人的时候呢。咱们都是同乡,当时征兵一块出来的,现在回去,就算抬也要把他抬回去交到他婆娘手上。”

    “......这个地方得缠紧一点,否则容易晃。”丁春乐干巴巴的说着,上手缠了几圈,又打了个节,拽了拽,竟出乎意料的结实。

    丁达学着他的手法打着节,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行啊春乐,你还挺懂。”

    “你忘了我家干啥的了?”

    丁达一排脑门:“瞧我这脑子,忘了你爹是篾匠了。”

    丁春乐看起来心事重重,胡乱点了点头,起身往回走:“你先做着吧,我再去看看显哥。”

    燃烧的火堆时不时发出噼啪响声,夜半偶有微风掠过,惊得火苗时明时暗,直至天明,才彻底熄灭。

    清晨五更号响,士兵就必须起床洗漱吃饭。一番整队后便预备继续前行。

    丁达的担架粗略成型,他想着找丁文显来试试。却怎么也找不到,就连丁春乐也不见踪影。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见人影?难不成春乐带着丁文显跑前头去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去找军医问问。

    军队伤员众多,军医本是认不过来名字的。但若是描述一下伤情,倒是有几分想起来的可能。

    “我记得他。”军医是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因为随军,风吹日晒,面容显得格外苍老。

    他抚摸着胡须,看着面露焦急的丁达,眼神中流露着惋惜:“若说他的箭伤,其实不难痊愈。归根到底是伤到了心肺,在外面条件也差,可惜了。”

    丁达勉强维持着礼貌的笑:“再过几日就到我们县了,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老头摇摇头:“昨晚那批已经就地埋了,哪还有什么办法......”

    军医还说了什么,丁达已经记不得了。他脑袋嗡嗡作响,恍恍惚惚告别老人,还在试图理解那句话。

    什么叫......就地埋了?

    队伍已经开拔,他纵使有心确认,也不能离队去找埋尸的地方,如今只能先找到丁文显或者丁春乐确认。

    应该是前面催促,队伍的速度加快了些,丁达跟在队列里,挪动着疲惫酸软的双腿,麻木的跟上行军速度。目光在士兵中不断搜寻着,猛然锁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丁春乐!”

    丁达仅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半逼迫着对方回过头。

    “达子......”

    心虚的表情还留在回过头的这张脸上,他哪里还不明白,只是还怀揣着最后的奢望,哑声问:“丁文显死了,你是不是知道?”

    “是,当时叫人去埋,我也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去找你的时候,军医就说他不行了。后来我再回去......显哥他,就没气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丁春乐突然大吼:“达子你真不知道吗?!显哥他把军饷都交给你,不就是托孤的意思吗?”

    “那至少......”丁达痛苦的摸了把脸,声音晦涩干哑:“埋的时候呢?咱们仨是同乡,最后一面都不让我知道?”

    “我还傻不愣登的做担架!”粗糙的简易担架被狠狠摔在地上,弃之不顾。

    他声音几度哽咽,七尺汉子狰狞着表情,不让泪水落下:“明明都要回家了,他死在路上,算什么?!我总不能和他媳妇说,他没死在战场上,死在回来的路上吗?!”

    “人各有命!”丁春乐冷着脸吐出一句话:“这事怪你还是怪我?被流箭射中是他倒霉,被踩成重伤也是他倒霉,我不是神仙,也不是郎中,能为他做什么?替他敛尸是我唯一能做的。”

    “丁达,别高高在上的,咱们这些上战场的,哪个不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显哥他只是倒霉一些而已。”

    继情绪崩溃后,迎来的是感官上的空茫,他无法理解丁春乐的想法,只能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同乡。

    这张常常笑眯眯,在他与丁文显说话时温顺附和的脸,突然让他感到恶心又胆寒。

    或许他从未看清楚这位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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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途休息时,丁春乐竟然破天荒的又凑了过来。

    丁达有些讶异。他以为,经过之前的不欢而散,两人已经算是决裂。可如今对方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凑过来,一时之间,丁达也做不到狠心将人赶走。只得默默看着丁春乐走过来在身旁坐下。

    “......我给显哥挑了块好地,埋的也深,上面放了石头,不会有人打扰他的。虽然不能回家,也算是入土为安。”

    丁达沉默的啃着干粮,冷硬的风干制品难以下咽。他的情绪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浓烈,只是面对丁春乐,还是无法当作无事发生。

    他也清楚,如今的情况对丁文显来说或许是最好的。若不是队伍回程匆忙,没有太多时间处理半路死去的士兵,丁文显能否留下全尸还不一定。

    至少现在,他还留了全尸,有个像样的坟,能寻得踪迹。

    丁达不愿见丁春乐,倒不是将丁文显的死怨在他身上,只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接受,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地方出来的同乡,在丁文显死后,竟然能如此冷血的说出这样的话。

    他知道丁春乐说的并没有错,但这话,至少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丁春乐不知道丁达复杂的内心活动,见他既不反驳也不应声,丁春乐搓了搓手,试探着问:“达子,你能借我点钱吗?”

    见对方转动着眼珠看过来,他在心里斟酌着用词,慢慢解释:“这次回去,咱打了胜仗,也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

    他突然小心的扫了扫四周,压低身子在丁达耳旁小声道:“虽然功劳都算给了上头,但毕竟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我就想买点好东西带回去,至少让我爹娘长长脸。”

    “你的军饷呢?”

    “就......不禁花,实在是攒不住。”丁春乐嘿嘿笑着,笑时习惯将牙齿露出使他看起来格外憨厚。

    这话说的,丁达在心中暗自冷笑。有丁文显在前,他的理由简直是个笑话。再说,他们成天待在一起,又怎么不清楚丁春乐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呢?若他真有心,又怎么可能半点也省不出来呢?

    丁达想得明白,却还是忍不住心软。不为别的,他若是借来自己花,自己还能狠狠心拒绝。但他为了爹娘借钱,就冲这份孝心,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丁达缓了缓脸色,问:“你要借多少。”

    “一两。”

    “一两?!你疯了?!”丁达瞪着眼睛,看他的表情像是在看疯子。

    “就算我不吃不喝,也就能攒三两。你跟我说说,你拿一两买什么?”

    见丁春乐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丁达心中的怀疑更甚。

    就像他了解丁春乐一样,丁春乐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手里大概留了多少钱。一借还借的这么多......

    丁达猛然想起,自己确实没有那么多钱,但如果加上丁文显的军饷......

    他突然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想碰丁文显的军饷?!我告诉你,这钱是他留给他媳妇和孩子的,你别想了!”

    “我就暂时借借,我会还的......”丁春乐并没有反驳,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亦如丁达一直熟悉的他的样子。

    “这事没得商量。”丁达气得手直哆嗦,他径直打断了方春文喋喋不休的话,将头扭过去,不愿再看丁春乐令人作呕的神情,回绝的不留一丝余地:

    “军饷,丁文显交给我的时候什么样,送到他娘子手上时就得是什么样。等我交给她了,你要是没脸没皮的去要,就看会不会遭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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