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瑶被这人救下后,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从极端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但此刻她正疲于流亡逃命,并无心思去细想此人救她的目的为何,只继续揣着几个白面馒头慌忙赶路。

    听闻江州府距京都不远,又历来富庶,现下虽有大旱,但想来越是富庶的地方,越容易吃得饱饭,更重要的是,赚银子兴许会容易些……

    她本就拖着受伤的腿,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沿途又因着旱灾更是寸草不生,很快,怀中的白面馒头,便被消耗尽了。

    况且她出逃得匆忙,身上既未携带饮水,又无半分银钱。还没行得几里路,便倒在路边的草丛中,再也走不动了。

    妘娘在雇的牛车上,一面骂着柳彦这个负心汉,一面盘算着接下来的去处。

    待行至西河县外,也不知脑中的哪根弦搭错了,一向视财如命的她,竟多管起闲事来,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小丫头捡上了牛车。

    后来,只要一想到在那黑心医馆中花了足足八两银子,才将这丫头从鬼门关强拉回来,妘娘便时时肉痛不已。

    醒来的景曦瑶绞尽脑汁地想要报答妘娘,于是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在这繁华的江州府落了脚。

    一年后,谁人不知这江州府醉春阁的花魁妘娘,不仅有着卓绝的姿色,更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常把贵客哄得将大把银钱花在这花楼里。

    景曦瑶在江州府安定下来后,连忙托人去西河县打听阿弟近来过得如何。

    谁知却得到一则令人忧心如煎的消息——阿弟在自己被卖后没多久,竟离家出走了。

    现下也不知阿弟会去向何处,她毫无头绪,只得先继续留在江州府,慢慢打探消息了。

    一日,妘娘在房内抚琴陪客,二楼芙蓉阁的包厢外,景曦瑶正端了茶水,准备送入房中。

    哪料城西的乡绅赵元宝,不知在何处饮了二两马尿,壮着贼胆拦住了景曦瑶的去路。

    这赵元宝脸大如盆,形容猥琐,两只小眼睛如饿狼似的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小娘子,跟大爷我回府做丫头罢!”

    “我只是这醉春阁中端茶送水的小丫头,身契在妈妈那里呢。”景曦瑶敷衍道。

    “这值当甚么!你此时先随我回府,晚些时候我自派名小厮带足了银两来,交给楼里的妈妈就是了。”赵元宝说着便上来强拉人。

    景曦瑶见状,干脆不再装模做样。

    她啪地将茶盏摔碎在地,拿起碎片对着自己,“我不愿去您府上,若是您执意如此,咱们便只能把事情闹大了。”

    再次使了这招不算高明的老法子,其实是景曦瑶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

    来此地已有一年,她早已学会了如何在这三教九流的风月场所安身立命。

    这醉春阁里常有达官贵人出入,又离着州府衙门不远,因而不论客人还是姑娘们,行事皆有分寸,强抢人口的事是定然不敢发生的。

    毕竟大家都不愿到衙门去分说,也不愿把事情闹大,再惊扰了锦衣卫。

    这赵元宝乃是这花楼里的常客,家中只是有些许银两,勉强称得上是个乡绅,又无甚在官场横行的亲眷,因此景曦瑶料定他不敢把事情闹大。

    赵元宝被这话噎得不上不下,气急败坏地扭头就走。

    谁知景曦瑶刚放下手中利器,此人又三步并做两步冲将回来,“啪啪”两声,甩了她两个耳光。

    “小贱蹄子!打你几下的能耐我还是有的!你能耐我何,哼!”说罢还要上前去打人。

    妘娘早已听见声响,从房内冲出来,一面陪笑着哄了赵元宝,一面向景曦瑶摆摆手,让她尽快离开。

    景曦瑶被这两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好一会才缓过来,可转身离开之际,虽眼眶通红,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不远处站着的二人正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看在眼里,这二人正是来此议事的凌云宗宗主秋自扬,和他的义子燕旭。

    燕旭望着小丫头,倒是对她眸中的倔强起了两分恻隐之心。

    而秋自扬则是看中了这孩子方才临危不惧的果敢,倒是个做细作的好苗子。

    待行至走廊里侧,秋自扬走上前对景曦低声道:“小丫头,你可愿随我们走。”

    景曦瑶略观二人,不仅有着威严凛然的气度,倒还有一派端方正直之姿,想来并非是什么歹人。

    可她仍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了,妘娘待我很好,我还未报恩。”

    秋自扬听罢,深邃的目光中对她愈加欣赏,“你在这里能有什么机会报答她呢,若是随我走,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寻得阿弟。

    “那……你能帮我找到阿弟吗?”她略思索了一番,犹豫道。

    “当然可以,我的属下遍布各州府,便是地处边关,也能探得消息。”秋自扬笑道。

    景曦瑶皱眉纠结了好一番,终于应道:“好!我跟你走,但是妘娘去年为了给我治伤,花了好几两银子,你能帮我先赔给她吗?”

    燕旭在一旁温和答道:“银子的事交给我罢,你不必挂心。”

    当景曦瑶去和妘娘告辞时,妘娘却佯装生气道:“你这赔钱丫头,有多远便走多远!走走走!”

    说罢还装模作样在嘴中嘟囔着,自己一年来供她吃喝花了几多银子。

    可当燕旭递过来两锭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时,妘娘却立时横眉怒目,跳脚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收下。

    只道若是将来富贵了,让景曦瑶休要忘记她这个救命恩人,定要记得回来看看。

    *

    征平二十年冬。

    江州府城西的君临峰,在茫茫雪雾中巍峨挺立。几根长短不齐的冰凌子,倒挂在鸿明寺佛堂的房檐之下。

    十三岁的景曦瑶初到凌云宗,对鸿明寺中的一切都还不甚熟悉,闲了没两日,便开始好奇地四处闲逛。

    一日,偶然信步至伽兰堂。

    甫一走近,便听到里面似有争吵声传出。

    “你这竖子,宗主不过是看你略会几分医术,便好心收留你,命你为各弟兄治伤,现下我二人受了箭伤,你竟敢违抗宗主命令拒绝医治!”一人声音粗哑道。

    “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态度,而不是还未入得房门,便在外头乱吠。”一道清冷的年轻声音淡淡地说道。

    房内这粗哑声音,立刻恼羞成怒道:“你说谁乱吠?你才是个狗杂种!”

    景曦瑶好奇地透过门缝往里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受伤的男子,立在梨花木架子一侧。

    偏胖的那名男子,正对着桌子里侧坐着的那人横眉冷目怒骂着。

    她接着往桌子里侧一瞟,只见一身着月白衣袍的少年,稳稳地靠在红木瑞兽雕花椅中,眉梢冷峭,眸中暗含隐隐杀气。

    她顿时浑身一震。

    竟然是他?

    一年前,西河县外的血腥景象,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只见那少年略勾了勾嘴角,却未置一言。

    他缓缓抬起置于一侧的左手,自宽大的衣袖之中,飞出一根极细小的银针。

    这枚银针尖利地刺破空气,飞速隐入其中那偏胖男子脖颈中,男子霎时便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接着,便有殷红的鲜血自他七窍之中蜿蜒而出……

    景曦瑶见此情景,双目瞳孔剧烈的收缩着,忙屏住呼吸,一秒都未敢停留,拔脚转身便跑。

    岂料她刚向前迈出两步,只觉后方袭来一阵凌厉的刀风,将她生生逼停,锋利的冰刃堪堪停在她脖间青筋跳动之处。

    这一次颈间的威胁,与以往自己唬人的假把式可不同。

    方才电光石火之间,衣衫后背之处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此刻,凉意已顺着她的四肢百骸袭遍全身。

    安和刚发现门外有人偷听,便立即足尖轻点,提刀向来人袭去。

    待看清偷听之人的样貌时,连忙卸了九分力道,将刀刃往回收。

    去年西河县郊外的那件事,安和还清晰地记得,素来不爱多管闲事的公子,竟救了个逃跑的青楼小丫头。

    如今,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对她到底是杀还是留。

    还是将她交给公子处置罢。

    想罢,安和便如鹰隼抓小鸡般,提了景曦瑶的后衣领将她挟入房内……

    方才在门外,景曦瑶早就已经吓得双脚发软。因而刚一入得房内,她便瘫软在那方裁绒万寿山地毯上,连呼气都不敢用力。

    此时房内那名偏瘦的伤者,见同伴被顷刻间无声索命,已惊得面色发白,浑身颤栗。

    但他仍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做垂死挣扎:“鹤隐月!你残杀同门,便不怕我向宗主禀报吗!”此人企图用言语威胁那少年一番,想要为自己争取一分活命的希望。

    “你难道不知,保守秘密的最好方法便是——”少年神色未变,说着便从袖中又再次飞出一枚银针,“闭上嘴。”

    话音轻声落下,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空气中再无一丝声响,只余地毯上传来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

    景曦瑶心内又惊又惧,自己怎的如此倒霉,平生只遇到过两次杀人,还都和此人有关。

    她见那人毫不手软地亲手杀了两名同门,顿时开始担忧自己这个意外的知情者,恐怕也会没了活路。

    她忙双手颤抖着支撑起身体,用力向前爬行,预备向那少年求饶。

    待一股不知名的药香迎面扑来,才发觉自己已然到了少年身侧。

    景曦瑶伸出白皙柔嫩的小手,用力拽着月白袍子的一角,恳求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必定不会告密,别杀我。”

    见少年面色淡淡,神情丝毫不为所动。

    她双目愈发雾气氤氲,声音微糯道:“我还未找到我阿弟,也未报答妘娘的救命之恩,还未吃过五味杏酪鸡,更未觅得一名好夫婿,求你别杀我!”

    安和见她越说越离谱,才十多岁的小丫头,竟开口闭口都是夫婿,果真是在青楼待过的女子,真是毫不知廉耻。

    遂轻声咳了咳,制止她在公子面前没完没了的胡言乱语。

    鹤隐月则目光紧锁在她脸庞,望着她双目盈盈泛着的水光,末了叹了口气,向身后的安和摆了摆手道:“将此二人清理干净。”

    说罢,他转动了下左手大拇指的白玉扳指,略低头对景曦瑶缓声道:“在下之前既救过你,便不会轻易再取你性命,只是有一点,姑娘需得谨记,言多必失。”

    接着他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的食指,微微抬起女子的面庞,语调中带着些许寒意,“若是胡乱说话,在下可要随时收回你这条小命。”

    景曦瑶感到鼻间的药香味似乎更浓烈了几分,下巴的凉意激得她浑身一阵颤栗。

    随后忙点头应道:“小女子定会管好自己的嘴巴,不敢透露分毫!”说罢连忙爬起来往门外跑,仿佛生怕此人反悔。

    鹤隐月望了望她仓皇逃去的身影,微微阖上眼眸。只此一次,若是下次她再这么不长眼,便只能将她送回阎罗殿了……

    待回到自己的东厢房,景曦瑶早已不记得,自己方才是如何祈求,才得以保住小命的。

    接下来的几日,她夜间总也睡得不甚安稳,竟频频做着同样的噩梦——

    梦中,一陌生的白衣男子自迷雾中不断逼近她,要向她索命。

    经此一事后,她再不敢靠近那迦兰堂半步。

    后来,她从凌云宗其他弟子那里才得知,此人名叫鹤隐月。

    半年前,宗主受伤中了毒,请了许多医士都束手无策。某一日,这鹤隐月登门来访,声称自己可以救治宗主。

    燕旭遂将人迎了进去,未出两日,此人竟真的将宗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因着他医术卓绝,宗主便将他收入了凌云宗,专门为受伤的弟子看病治伤。

    秋自扬对初来凌云宗内的景曦瑶略观察了一段时日,便开始传授给她一些功夫和剑法。

    她每日练剑都异常刻苦,只为了让自己能够尽快变强。

    很快,她便成为了四门之一的朱雀门主。这段时日,燕旭始终如兄长般对她颇为照顾,两人也渐渐亲近起来。

    久而久之,有了功夫傍身,又在凌云宗内有了左护法这尊靠山,景曦瑶心里觉得踏实多了,连性子也变的开朗起来。

    而且据她多日观察,这鹤隐月仿佛真的已经把自己忘在一旁,没功夫再来取她小命。

    心中的巨石终于放下,这才终于不再做那些索命的噩梦。

    秋自扬很是对她花心思培养了一番,随后便命她隐于市井之中,以便打探各方官员的消息。

    景曦瑶将适合藏身之处在脑中过了一遍,便想到了一处绝佳之地,因而没过两年,她便又回到了妘娘所在的醉春阁。

    “妘娘,我这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又来投奔你了。”景曦瑶大步跨入这醉春阁,笑嘻嘻地对着妘娘说道。

    妘娘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和这丫头见面了,自然满心欢喜,“臭丫头,怎的又舍得回来了。”

    因着妘娘本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对她颇为照顾,景曦瑶早就将她当做亲阿姊一般,便也不打算瞒她。

    但凌云宗的水究竟有多深,自己也还未弄明白,便只捡了几句要紧的向妘娘解释。

    “这两年,义父教了我些功夫,我便替他打探些消息。留在妘娘你这里,更方便我探听各方动静嘛。”景曦瑶眨了眨眼,俏皮地向妘娘道。

    妘娘听说她学了些功夫,有了自保的能力,心中很是为她感到高兴。

    虽不知她那义父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她究竟要趟哪趟浑水,但如今自己在这江州府也算有几分脸面,若是这丫头不慎闯了什么祸事,自己总归还是有能力护她几分的。

    “那敢情好,平日里没事便常住这里罢,咱们也好做个伴,如今老娘可是这醉春阁的东家了,赶明儿便遣个丫头到你身边,伺候你的日常起居。”妘娘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

    景曦瑶浅笑道:“我现下手头确实不甚宽裕,那便恭敬不如从命,赖在你这里了。”

    妘娘笑骂道:“不许吃白食!得空了你得随我学舞技和琴艺,将来把那些臭男人的钱都骗到手,好把我的本钱还回来。”

    就这样,景曦瑶便又留在了这醉春阁中。

    现下虽在凌云宗,却是为了借他们的势力,看看能否尽快找到阿弟,将来还是要想法子脱离这是非之地。

    无论未来如何,银钱总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她便给自己取了个花名,化身为清倌人玉烟姑娘,时不时的借着打探来的消息,在此做起了消息买卖的生意。

    比如陈员外的正房夫人是个出了名的夜叉,景曦瑶受陈夫人所托,探得了这陈老爷喝花酒的地方,便前去告密,陈太太自然要花银子答谢一番。

    再比如霞光楼的屠苏酒劲头十足,朱大户家的仙人醉醇香绵厚,而王小五家的竹叶青总偷偷地往里头勾兑白水,景曦瑶便把这样的消息卖给那些酒鬼们。

    从几文铜板到不足一两的琐碎银子,景曦瑶来者不拒,把能赚的银钱统统往荷包里塞。

    渐渐地,也不知是谁传出了这醉春阁乃江州府消息最灵通之地,聚在这里的往来客商倒是越来越多。

    妘娘看着账面上多出的三成银子,眉宇间却含着淡淡的愁绪,她朝景曦瑶踌躇道:“阿瑶,这样毫无顾忌的散播消息,恐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可要小心一些。”

    景曦瑶刚往嘴中塞了块丰糖栗子糕,摆了摆手,声音含糊道:“不打紧,我只做些普通乡绅百姓间的买卖,官府的事我可不敢拿来胡乱嚼舌根。”

    景曦瑶虽极力避免牵扯到官府,以免给醉春阁招来祸事。

    有道是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今日便有一桩麻烦事缠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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