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色里,是寂静的街道,凋敝的店铺。

    画面转换,城郊焚炉上空一圈圈盘旋的烟雾,衣不蔽体的老幼妇孺呐喊哭嚎,请求留下逝者的尸身,是低咳或是痛吟的幸存者,却不被自己的国度庇护,哪怕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天子脚下,厚重的城墙却将防御的刀刃对准了流民。

    又一次悄悄蔓延的疫病,伴着战火来到这个改朝换代后的国家。再也没有医者或是将领肯站出来,人人都知道,当今圣上疑心甚重,长子次子为守护边关或是前朝君王早逝,自己与幼子更是几番沉浮入狱受刑,百死一生只有圣上一人活了下来,卧薪尝胆坐上如今的位置,他将皇权集中在自己的手中,不许任何朝臣与后妃沾染分毫。

    初登帝位时的悲悯被权欲吞噬,大权在握的感觉让这位曾经爱民如子的武将真正变成了弄权的君王。

    曾经跟随的贤臣良将或是建言献策引来天子之怒,或是在边关战役中失了性命,朝堂之中依旧站着的,是庸碌无为的文武之臣,天子身侧是手持拂尘的神秘方士。

    如此,国将不存,民生凋敝,流民求生,无路可逃。

    疫病盛行,甚至连皇城内都开始有了些染病的宫女侍卫。

    月光冷白幽静,似是悲天悯人又无能为力的神佛,沉默无言将双眸低垂。

    人们陷入绝望时,开始一次次地将渺茫的希望与祈求寄托在神佛之上,他们开始想起前朝的辉煌繁盛,前朝君臣也曾有过和睦与信任,世家与白衣的关系也曾在改革与变化中缓和。

    曾经贤良的储君如流星璀璨风采灼灼,皇家的公主为了家国奔赴战场不顾生死,侯爵之家的小公子医术精湛无畏纯善,那时的云国人才济济太平安康。

    后来,储君如流星消逝,公主失踪生死不知,小公子的医术救不了遍体鳞伤的自己。

    一切都乱了……,造物主似乎要将所有的恶劣尽数施予这个国家。

    或许也有人在幻想,是不是当初的国家再强盛些,储君再谨慎些,亦或是那位旭泱殿下再英武些,哪怕是那位年轻的太医令早日洗刷了冤屈活下来,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向最糟糕的形势发展,会不会当今圣上依旧是那位铮铮傲骨的靖远侯,君臣和睦成就不朽佳话。

    现实与梦境交替,画面一次次重叠破碎,耳畔的低语萦绕:“如此多的遗憾,实在可惜。既然能够重活一世,郎君是否要为自己谋划一二,黑白的边缘混沌难辨,人间的情爱如何能与紧握的权势相比?不妨试试,以郎君的才智谋略如何不能将一切推翻重新筑起?”

    是年轻的声线急促的喘息与挣扎,坚持道“我只想要一个公道……还我宋氏的清白。”

    那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是么?原来……是我看错了你心中的恨意么?呵,已经踏入黑暗的人还在妄图一尘不染么?”

    郎君声线执着:“不,我救了许多人,以后也会守在边关,救助更多的人!”

    是谁在轻蔑地嘲讽:“痴儿说梦不过如此,你手中犯下的杀孽不曾掺杂半分私欲么?你救下那些士兵时当真只是想救他们么?郎君啊,不如赌一把,当那位殿下知道你的所思所想,知道你这张至善至美的面皮之下所藏的不堪与贪嗔,会不会对你心生厌恶?”

    “我……”

    “嘘……不妨听听你心海的答案,既已走到这步,不妨试试。这辈子的公主有你辅佐,帝位与她不过是时间问题。那公主若真的爱你,如何不能将这至高的权力双手奉上,郎君难道一辈子甘居人下,如同从前这许多的宫中嫔妃一般,等待着帝王的垂怜,与其他侍君一起争夺易变的宠爱?”

    飘忽的声音似乎要侵入心脏,丝丝缕缕将凡尘欲念说个明白,年轻郎君的反抗越发微弱,似是已被引诱。

    “宋侍君,权贵最看不起的侍寝郎君,奴颜卑膝的叛臣,这些名头你真的能听一辈子么,人心最是易变,今朝的承诺又有几人能够守住,若是你能有自己的权力与依仗,一切命运都将由你书写,你想报的家仇,你留恋的情感,一切都会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与我合作……。”

    倏忽之间,烛火点燃了黑暗,是心中的灯,将黑暗逼退至角落,飘忽的声音变得尖锐。

    “你怎么可能!”

    郎君的身影在光亮中显现,甚至带着些偏执的勇气与力量:“我手中的人命,有我的私欲又能如何?为了活下去,为了能翻案,为了能在她身边,我早就染了尘埃,手中的鲜血是这些贼寇本该落得的下场,觊觎我的家国,一寸一厘皆是罪孽,我只恨自己还不够强,不能将这些窃国的盗贼杀个干净!若今生注定要行走徘徊在阴影黑暗里,在那刻来临之前,我想做些什么,伪善又如何,唾骂又如何?我遵守这世上的规则与道义,不曾因仇恨错杀无辜之人,不曾因私欲折断了她的羽翼。她的梦想,是前世那个宋期的梦想,亦是如今我还能追随的前路。若黑白错乱颠倒,我愿辅佐她,将这一切分个清楚!”

    空间越发明亮,将被黑暗侵蚀的地方一一补齐:“那恶鬼听得你的言语,杀害了太子殿下与我的父亲,放纵敌人侵占家国,两辈子害得人命怕是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午夜梦回时他可能安枕酣卧?我不知道你是谁,是高处正坐的神明,还是暗夜里见不得光的妖魔,可我知道,你所愿的终究不可得,不是么?我这令人嗤笑的永生魂灵,不是你们的退步与妥协么?我不是个蠢货,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了所谓的虚名权力将灵魂出卖,你们怎会知晓世间万千的坚持与底线?!”

    “该死!且等着,你的下场本座将好好看着!”飘忽的嗓音里带着被人勘破的暴怒。

    梦境破碎,宋期倏忽睁开了眼眸,眼底的骇然在清醒时逸散,又感受到身旁女子的平稳气息,不由得松了口气。

    喉头有温热呼之欲出,宋期将呛咳的感觉拼命压制,仓皇离开这处军帐。

    树影婆娑中,他口中鲜血喷溅,支撑不住力竭倒地。

    滞留在空中多日的乌云已经消散,夜幕中低垂的月与方才梦境中的一般无二,似是谁撕开了黑夜的一道口子,将碎银在地面铺洒,寂静冷清的月夜里,幕布中不曾显现出星辰,看似静谧平和的夜晚,黑夜更黑,月色孤寂,似乎有什么在无人处疯长。

    天上月,人间骨,堕凡尘,永生劫。

    翌日一早,迎来了多日不见的好天气,风清气朗,云卷云舒。练兵场上,将军蒙郢看向队伍最后的清瘦郎君,眉头紧蹙。

    “都给老子好好练,今日多操练一次,明日你们在战场上便多一分立功活命的机会!”

    “是!”

    蒙郢走到队伍的末尾,停留一瞬又脚步一转行至一处营帐。

    “子殷?好端端不去那伤病营里,来这儿做什么?”他回过头看向尾随而至的身影。

    一身戎装年轻的士兵抬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还是逃不过伯父的眼。本以为我的易容之法可以蒙混过去。”

    “笑话,我一个行军打仗的,手下的人马里多一个鸟都得拎出来,何况是个大活人,况且你小子一看就不是个习武的料子,这么多年了还是个花拳绣脚的招式,是我的兵早该被我丢回老家了……”

    宋期羞愧低头,赫然笑笑:“宋期辜负了长辈们的期望,实在是无颜以对。”

    蒙郢止住了话语,挠了挠头,身形高大的糙汉子显得有些局促,又有些感怀道:“宋大哥一生戎马,最后却落得那个下场。去岁得到消息时,多少将士都想前往都城替你父亲伸冤,可后来这仗一打起来便是没完没了,我们作为守疆土的兵,不能违背军令,更不能抛下这一城的百姓!”

    “子殷晓得各位叔伯的不易。”

    “哎,你这孩子不像你的两位兄长,好歹也该有一身武艺,大不了就逃出来……眼看着那判罪的旨意下来,我们的上书每每递到圣上的案前便再没了消息,赏也好罚也好,圣上是一点回音也没传下来,军师说许是这事不让我们这些武将掺和,不然那雪花般的折子都要将侯府给吞的渣都不剩,如今这境遇,已是圣上的额外开恩了,只能等着时机。可这时机老子等了那么久,还没见着点苗头……”

    蒙郢暴躁地朝上挥了一个空拳,铁打的汉子红了眼,干涩道:“本以为阿期你能活着来到这是个机会,谁知道……”

    蒙将军心疼地将宋期拥住,带着些哽咽道:“叔伯们才该无颜见你,你这孩子打小就性子倔强,为人又总是要分个曲直黑白,真怕那时在狱中一时想不开折了进去,到时候我们下去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大哥。好在上天见怜,殿下对你好我们几个老不休的也看在眼里,我们也不敢过分亲近给你带来灾祸,宋大哥和我们过命的交情,我们却帮不上忙,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宋期讶然,不曾想这件大案之下还有人努力过,不只是他在承担这一切。

    他感受着肩上的力度,心中涌过暖流:“伯父哪里的话,叔伯们有家小要照顾,怎能为了我宋家一门将一切都搁下,叔伯们能为我父亲上书,已经让子殷感激不尽……”

    蒙将军攥了攥袖子,扯出一段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又退后几步扭头无事发生般,收拾好情绪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有什么伯父能帮忙的,尽管提!你这小子还是如小时候那般,有什么事抹不开面子总是憋在心里,实在解决不了才会寻人帮助,万不肯露出半点脆弱。”

    “实不相瞒,当下确实有一事,思来想去只能找您助我,还请伯父在明日出征时,带上我。这件事,不能让殿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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