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郢听完摇摇头,不认可道:“阿期!我呢,确实不清楚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只是你这事不地道。且不说你一个毫无身手的医者去前线和送死没什么两样。这这这,你和殿下情深意笃,瞒着她藏在我这队伍里,男女之情最忌讳的就是欺骗,日后让殿下知道了,这岂不是要伤了你跟殿下的情意,实在是太冲动了些。”

    他压低音量,有些难为情说:“我也是后来才听到些风声,那时殿下为了让你脱身可是连军功都不要了,连夜跑马去了都城,从陛下手中救下了你。她对你的情意做不得假,你对殿下的关注我等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蒙郢接着想到什么,憾然叹息,又道:“就连你父亲生前也是感叹不能将殿下与你凑成一对,他每每与殿下一起作战都跟看个宝贝似的。可惜你那会儿身在朝堂,前途呢无可限量。本朝从未有尚公主后还能入仕的先例,哪怕是你二人有缘也无分,你父亲很清楚你们都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心之所向,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让自己折翼……故而你父亲不曾向你提过此事,只在酒醉时跟我们几个念叨过几句。

    战场上威风赫赫的将军此刻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回想起过往徒增悲恸。

    “如今你父亲去了,你随殿下来到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宋家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还有重振的希望,这去战场上做什么,刀枪无眼,一不小心就没命了。且回去先考虑清楚,或是与殿下商量一二,想必殿下也不会同意的,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唯余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又似乎只是霎那,郎君执拗地问出声来,声线压制,努力将痛苦隐藏。

    “伯父说让我重振宋家,您觉得如今我什么都不做便能恢复宋氏的清白与荣光么?”

    “你这孩子,你母亲还在都城等着你回家,她可就只有你了,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你母亲!如今内忧外患,圣上肯留你一命已是开恩。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不像话,这让旁人看到了,又要再背后说你的不是!”

    宋期跪地行礼,又垂首恳求道:“我父亲一生广交朋友,可是为数不多的几位挚友如今却只有您几个,有些事如今尚无定论,子殷实在是放不下心,只想去瞧瞧,我定然会保全自身,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求您帮我一次,蒙伯父!”

    他吹了风,又熬了许久,不等说罢又止不住呛咳起来,明明是春夏之交,却像枚枯败欲坠的秋叶般,让人狠不下心来。

    “罢了,只此一次,再多的执拗也该放下了……阿期,伯父帮你是要你以后放下这些伤心事,人这一辈子还有好多路要走,若是实在背负不了,这仇咱不报也罢。你父亲也不愿看到你如今这样糟蹋身体的样子,他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好些。明日你便跟在我身边,有什么事首先记得保护好自己!”

    “多谢蒙伯父!”

    “臭小子,下次去找你张叔,别总是看我心肠软总是叫我为难!”

    蒙郢使了些力气将他搀起来,只听宋期带些笃定般笑着说道:“赫圻如今各个部落的权力争夺已经到了尾声,赫圻的朝政又一直由太后把持,再乱下去怕是这赫圻皇帝都不知道该谁当了,眼下对于这位太后而言,云国与赫圻的战事已经无法继续了。”

    蒙郢听罢亦是带着些后生可畏的高兴劲儿,又带着些期许。

    “可不是,这战事总有个停歇的时候,明日若是大捷,想来再过几日我等也能回京休息一段日子了。那赫圻蛮子可是不怕死的,难缠的很。这仗断断续续也打了一年多了,我家那小子再见面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知道,那小子可不像你这般省心,你伯母常常给我写信,前日跟着兄弟胡闹打架,今日又拽了那老师的胡子,你说说……”

    军帐后有落叶声响起,细微不可闻,足迹掠过,一高大身形的的人影闪身躲避刀光,而后飞身追去,与对面黑衣人交手搏杀。

    五招后,黑衣人倒地不起,那高大人影收回手中匕首,制伏他后,兀自探身向前试探,声音带着些损伤后的沙哑粗粝,问道:“秋枫寨的?”

    他眯了眯眼睛,又凭着常年的敏锐察觉端倪,而后猛地撕扯开这黑衣人一段粗布衣袖,“赤尾雀鸟图腾?赫圻小儿当真是好本事,竟已将这奸细安插进了匪寇寨子么,若不是熟知你们的招式,险些叫你骗了过去!”

    那黑衣人趁着高大男子不注意,忽而挣扎起身,扯住对面人脸上的铜面具不肯松开,而后用力扯下,想要获得死前的最后一点讯息。

    面具之下首先看到的是一条从耳根延伸到颈后的蜈蚣状疤痕,带着没有及时治愈留下的丑陋凸起。

    若是再细看几分,便能瞧见疤痕之上那双属于武将的眼睛,深邃明亮,剑眉上挑,鼻梁挺拔,带着几分熟悉的面庞,是赫圻朝堂战场最不能轻敌的存在。

    黑衣人目眦欲裂,似是看到了什么地狱使臣般,全身如风扫落叶般剧烈颤抖,从喉咙发出古怪声音:“是你!靖……”

    宋鹤朗回神,劈手将他打晕,把他手掰开,将铜面具夺来重新戴上,念叨道:“赫圻来的小贼真是如从前般难缠的很,又没有礼数,本侯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天,真要上赶着送死……”

    他将这濒死的黑衣人背在背上,如同无物般敛身踏入暗处,口中不免憾然:“阿期小时候最是爱和我亲近,长大后这性子是冷了点也不黏人了,可每次回去见他也是跑着来接我。也不知脸上这疤有没有药可医,若是让他看到了,怕是又要难过了……哎呀,还有蒙郢,这厮真是个耳根子软的,怎么就同意了带他去,也不知道我儿打算去那战场做什么,这心思是越来越猜不透了,到底是个大人了……”

    夜半时分,议事帐子里的声音低了下来,下了定论后几位将军从帐中走出,面上含了些期盼与激动,笑着各自回帐歇下。

    人声渐远,宋期将笔放下,揉了下手腕将案上的大卷手札递给女郎。

    圈椅上的女郎站起,又向一侧退了几步,揽着他小臂带他坐下,露出些平日里遮掩极好的疲态,带着些情人的缱绻。

    “子殷,今日跟着我做了一天记事官,累不累?还好有你在,每次回过头看到我这位好郎君,焦头烂额的事也没那么麻烦了,还能想出些好计策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在真心交付的心上人面前,女郎难得显出了女儿家的活泼,带着些激动与骄傲般。

    她欢快道:“尤其是今日那战车,就连我军中的老将都不知该如何改善,你单是看了看图纸就能找到其中关窍,改了那个榫卯后果然灵活了很多,可退可进,还提高了些防御的效果。明日作战时又能多些胜算了。”

    她又想到了什么,狡黠地笑起来,似乎知道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还有那些招数,你和秋棠真是立了功劳,这些药物必要时还能反杀他们,见效真快,我们可要好好收拾这些赫圻的蛮子一把,总是被他们下套,这次可不能了……”

    宋期唇角微扬,带着些暖意的吻贴近她额头。

    他又如风般远离,直身看向她,眸中带着细碎的光芒般明亮,薄唇微启:“能帮上殿下就好。我能做的不多,只希望能让殿下减轻些担子。殿下可以站在云国百姓的身前,替他们守住和平安宁,我也会守在殿下身侧,与殿下共进退,与你一起守住你想守护的国度、子民。”

    女郎带着抹不羁散漫的笑意,自信从容地应下:“那明日,你便好好留在这儿,替我照顾这里的受伤的兵士。这一场战役,我已经等了许久了,众将士也需要用这场死生之战来杀个痛快了。”

    “好。”听得郎君清润的嗓音,一如往日般,“我会等殿下一起,痛饮几杯庆功酒。”

    此时,赫圻宫殿内,灯火通明,婢女们穿梭在皇帝寝殿中,低头匆匆走过,呼吸都压得不敢泄出。

    “荒谬,你们是说皇帝好端端地忽然晕了过去,如今过去了两日仍人事不省,却查不出任何问题么?!”

    殿内太医跪了一地,匍匐不敢出声。

    有宫门外的守将前来禀报讯息,又急匆匆退下。

    太后得力的心腹宫女听得后,疾步上前低声通禀:“娘娘,宫门外来了个术士,请求入宫为娘娘解忧。”

    “皇帝这病治不好,要这些庸才有何用,拖下去……等等,你说来了个什么人?”

    宫女再次回禀,小心道:“宫门守将说,是个看起来颇有些神秘的青衣术士,自言可为娘娘解忧。”

    “好啊,总归是这些庸医治不好了,将他们拖下去关在一处,若是皇帝有个万一……本宫也不用他们出去了,都留着给皇帝陪葬。”

    “娘娘!娘娘饶命!”

    “求娘娘开恩!!”

    “娘娘饶命啊!”

    殿内武侍持刀上前,血雾飞溅,余下太医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吱声。

    青衣术士一手持拂尘,另一掌心托起旋转的罗盘,行了个道家礼数,沉声道:“问娘娘安。”

    赫圻太后凤眸轻抬,看向屏风外的人影,厉声道:“你便是那个宫门外叫嚣的术士?”

    这术士倒也不曾慌张半分,面上露出个笑来:“扰了太后娘娘,求娘娘恕罪。贵国皇帝龙体有恙,娘娘难道不想让陛下好转么?”

    太后从塌边站起,上前几步,绕过屏风,凤袍裙摆缀地,金丝勾勒,逶迤拖曳,雍容华美。

    只听她冷静问道:“你这术士倒是有几分本事,皇帝两日前就寝之时,前一刻还好好的,后来就忽然神色痛苦,倒了下去,你既已知晓,可是有什么法子?”

    术士轻轻拂过衣袖,又不疾不徐轻声吐出话语:“这法子说起来倒是赶上了时机,只看娘娘能不能做到了?”

    太后面容姣好,神色威严,平淡道:“先生只管说就是,若是可行本宫自是感激不尽,金银权势尽可给予先生。若是敢戏耍本宫,后果怕是你也不敢知道的。”

    青衣术士拂尘扬起,又落下,端的是一副仙风道骨之态,言之凿凿:“岂敢戏耍国母。此事说简单倒也简单,只是几条人命为皇帝陛下将命数重新搭起而已。说难嘛,这几条命却也不易得,只看明日这一战,是输还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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