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太后重复呢喃,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

    她低声笑着问,“原来是你么?那时用我夫君的命,续了我儿子的命……你说父子的命数相系,我的夫君贵为天子,这命数相连之法,于他的损耗不过万中一二,甚至他将来会登上更高的位置,将那云国收入囊中!你当日如何戏耍本宫的,本宫恨不得将你剁成泥喂给庭中恶犬!”

    手握朝纲大权多年的妇人神情狰狞,面上是万分的恨意与厌恶。

    这方士将那罗盘平托,面容模糊,声线诡谲,又带着些让人信服的蛊惑。

    罗盘指针飞速转动,带着让人炫目又止不住凝神的吸引力。

    “在下说了,怎敢……戏耍国母啊……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亦有天道所束。你以为你的夫君什么也不知道么?小皇帝的命对他而言,真有那么重要么?他的后宫庭院之中,多的是健康的孩子,多的是可以代替你的妃嫔。”

    他直视赫圻的太后,又偏偏面容埋在雾里,罗盘转动不止,迅疾又反复兜着圈子,在既定的轨道中盘旋。

    “太后既已为了您的孩子舍去了您的夫君,那舍掉万中之一二与舍掉全部,又有什么不同呢?你以为他会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付出多少?”

    赫圻太后眼眶带着些红,面上镇定从容,她道:“本宫是他的皇后,是伴他多年,陪他走到高位的妻子。”

    “这话说出来,怕是您自己都不信。我便再让你看一些好了。”

    方士嗤笑一声,罗盘转动中,眼前画面一转,是几年前赫圻天子驾崩的那晚。

    天子寝殿中有檀香香圈盘旋,绕了几圈又慢慢飘散。

    香龛处是座赫圻天子世代朝拜信奉的金身塑像,这塑像青面獠牙之态,一手持天子剑,一手握着枚金印,受着天子的跪拜与供奉。

    殿中是天子的言语:“神祇在上,如今赫圻已有中兴之势,我也有了许多的孩子,愿奉上嫡子的寿数,换我赫圻昌盛。平生之愿便是将那云国收入囊中,可惜如今如果将星频出,若是能将那云国守将击溃,与云国之战百战百胜,便是更好的事情了,若是嫡子的命数不够,这么多孩子,您喜欢哪个,尽管一并带去便是。”

    以头叩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与云国又一次大战的前夕,金身塑像光芒缭绕周身,满足了膝下贪婪信徒的心愿。

    不过,显然天子血脉的健康与寿数的供奉已经无法满足神祇了,他抽取了国君的贪欲,让当时为病弱幼子愁苦的年轻皇后也有了选择的权利,将皇室的心愿用一朝天子的寿命兑换。

    此后,赫圻的天子崩,嫡子顺势即位,太后把揽朝政。

    他也满足了信徒的心愿,不是么?

    太后的视线里,是赫圻动荡中,幼子平安康健地长大,夫君的逝去让这个皇后武装起自己,打好精神。

    一场场战役,边关的掠夺与朝堂的争权,输的多,也有赢的可能。

    因为,曾经战无不胜的云国靖远侯深陷谋逆重罪,满门不存。

    因为,冉冉升起的守在这缙山的将星,皇家女旭泱沙场折戟,重伤被囚。

    似乎一切都从那晚开始有了转机。

    天时,地利,人和。

    甚至在云国疫病蔓延之时,云国百姓染病之迅速,云国医者之无药可治,无方可用,四下饿殍,满目疮痍。

    靖远侯假死脱身,带着从前的守将卷土重来,美其名曰“扶正朝纲,挽救危局”。

    这一次,天灾人祸之中,他执刃指向的,是曾经整个门庭用性命守护的故土家国,他以雷霆之势稳住云国的朝局,将天子射杀在龙椅之上,将前朝的公主救出,又亲口列入礼册,光明正大送入赫圻宫廷之中。

    赫圻的皇帝尚不到十岁,和亲止战的名头可笑至极。

    画面破碎中,一切搅扰在一起,是赫圻皇宫漫天的火光,女郎红裳,衣摆猎猎,将金凤喜烛打翻在地,带着燃烧一切的灼烫,画面颠倒错乱,声音交杂,瞬息静止。

    太后禁不住后退一步,又恍惚道:“你给我看的,是什么?”

    “太后可是赫圻丞相精心培养的女儿,如此聪慧也要自欺欺人么?你瞧,那位高坐在云国宫廷宝座的,可有几分故人的影子?他的愿望,虽然麻烦了些,倒是也让在下看了场精妙绝伦的好戏。”

    他看着破碎的画面又笑道: “瞧瞧,顶着靖远侯的面貌,对他的孩子见死不救,对效忠的君主挥刀相向,将一心疼爱的小辈送入敌军宫廷,将守护的百姓家国踩在脚底,若是靖远侯泉下有知,不知该如何痛哭流涕了。可惜他换了皮囊也忘了从前,不然,在下觉得,这赫圻宝座,小皇帝也坐不了多久,毕竟,虎毒不食子,可这位陛下,倒是不将自己儿子放在眼里呢。”

    “你以为本宫还会信你这些鬼话么?”

    “在下可不会强求您,毕竟,着急救子的可不是我,生命垂危的也不是我的儿子……”

    赫圻太后转身看向床榻,声线里带了一丝颤抖与忍让,许久,才一字一句道:“需要本宫做什么?你要先让皇帝恢复,其余的事情都好商量。”

    “简单得很,正如你方才看到的那样,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轨道上,你要做的,是想办法重伤那位云国公主,顺道将那位靖远侯子嗣活捉,此局便成了大半。”

    方士说到此处,又想到什么,低吟结尾:“还有位从前不曾注意的,那位云国的太史令,也想法子捉住便是。若是你做到了,在下自会用这三人的命,替赫圻天子续命,保他顺遂终老。”

    “赫圻此战,已是颓势,本就胜算无几,更何况还要重伤那位长公主?”

    这方士使了些什么咒术,罗盘转动,是大吉之兆。

    “有在下相助,国母无需多虑。你需要想的是,把这几个人想法子捉来,这几人命数贵不可言,有这几人在手,赫圻才是真的高枕无忧了。”

    “这次,本宫与你再赌一把,还请先生在宫中小住几日,让本宫好好招待您。”

    “呵,你信不过在下,小住几日又何妨。”方士随太后心腹宫女迈出殿门,又停顿一下,叮嘱道:“务必是活捉,在下可不能用几个死人替皇帝续命,眼下的时机可是千载难逢的,若是达不到,国母还需想想下一位皇帝该是谁了。”

    云国楚城郊外,两乘马车从小路分开,车内人近乎同时慌乱出声。

    “事有蹊跷,随儿,你我须得尽快折回!”

    “糟了,事情不对劲,恐生变数。停车!速速掉头!”

    旌旗飞扬,西南军军队浩荡前行,缙山山谷狭长,马蹄声回响在幽谷中,尘土飞扬。

    有先锋从前方折返,面带喜色。

    “禀报殿下,敌军驻扎在五里外,前方未曾发现埋伏,可前行!”

    旭泱点头示意,嗓音嘹亮,带着必胜的信念:“众将士听令!云国苦赫圻久矣,今日,击退这赫圻贼寇,还我家国安宁!”

    “击退贼寇!还我家国安宁!!”

    大军分三路前进,蒙郢带领一队人马从侧翼绕至敌军后方,两方人马激烈搏杀。

    连日的败局、将领的不断丧命让赫圻军队战力下降,且战且退,此刻的战火,对于赫圻军队更多的兵士而言,更多是殊死一搏,放手一战。

    血流成河。

    枣红骏马上的女郎手持红缨长枪,伏身躲过一把刺来的刀刃,又腰肢一转,长枪将对面那人挑下马去。

    旭泱飞身下马,肆意笑着一步步走向敌军首领。

    “看清楚,是云国赢了赫圻!是我旭泱,赢了你!”

    长枪贯入血肉,令人齿寒,胜负已定。

    一阵细微的风刮过,时间静止,天空之上,是一个飞快转动的罗盘,似乎加上了些不可控制的力量,朝着反方向慢慢转动,将一切拨到了结局之前。

    旭泱驭马前行,俯身躲过对向劈来的刀刃,腰肢一转,欲将那将军挑下马去,十足的准头,却忽而失去了力度与方向。

    “安澜!”

    “殿下!”

    女郎的视线旋转,陪伴了多年的坐骑匍匐在地,尖锐的耳鸣声里,是痛到极致的麻木与周围传来的慌乱嘶喊。

    天空,血色,黑暗笼罩。

    明明不会失手的,怎么会?

    意识消散前,是温热的血花溅到她的唇瓣,带着些若有似无的花香,牡丹之中是一抹低调的山茶香气。

    身侧似是有什么重物倒下,手边是熟悉的触感,却带着些甲胄的凉。

    赫圻宫廷,方士闭眸低语,罗盘搁置在桌案之上,晃动不止,徒劳地倒转了几圈又一瞬飞速转回。

    这方士眼皮之下颤动几下,继而睁开双眸,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倒是小看了你,宸绛。普天之下,能这么快破了我的棋局的,除了你别无二人。倒是可怜了这天赐的良缘,不曾想同生难,共死的机遇也不好好答谢本君的恩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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