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屹枝问:“怎么不走了?这巷道狭窄,挤得慌。”

    常懿这才反应过来,一步跨至宽敞处,“扑通”跪下叩首:“多谢陛下。”

    原来他的住所已经焕然一新。圮墙被加高至三丈,一直连到街口;院子明显扩大了数百倍,应当是征了周围的百姓住宅扩建。向上看牌匾罩着块红布,他的家丁们喜气洋洋地换了新衣站在台阶上,瞧见他们到来,也跪了一片。

    “去吧。”凌屹枝一抬下巴,“看看牌匾。”

    常懿起身走到匾下,拽住流苏一角发力,红布跌了满头,掀起来再看时,“常府”二字映入眼帘。

    他错愕回头:“陛下,这是……”

    怀毓此时已经把马交给了随从,自己也跟了上来,见状,从袖中取出木盒,双手托举,口中贺道:“常将军,接旨吧。”

    常懿眼眶泛红,好半晌没有说出话,还是被府上管家推了一把,才如梦初醒,跑下台阶跪地接旨。

    不过不需要他说话,凌屹枝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上“完成任务”带来的“生存能量”波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当即多了几分真心,漫不经心地想道,看来这常懿的任务奖励挺丰厚,自己拟好的备用“封侯”诏书可以再往后推一推,匀给下一次的借运了。

    赏完镇西侯,凌屹枝小坐片刻便离开了。走的时候不必再藏着掖着走小巷,直接顺着青石板路往大街走。常懿骤然得了这份赏赐,想来任务进度又跃了一大截。至于他下一阶段任务,还得从他的行动里猜,急不得。

    拐过街角,她的眉头再次蹙起。

    只见街角停着一架寻常百姓拉货的板车,木把手不伦不类地用麻绳和马鞍捆在一块,迟冀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垂下点地,坐在板车车沿,不知道等了多久。手里拿了把刻刀对着怀里的木匣比划,凑近一看,原先螺钿的花纹被他切割出正正方方的规整小块。

    听见脚步声,迟冀抬起头,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献宝似的捧起匣子:“您看,奴把棋盘刻在匣子上了,这样展平匣子就能下棋了。”说着,他手指去拨金钩锁,打算给凌屹枝展示效果。

    凌屹枝来不及阻止,就听“哗啦”一声,匣子倒扣展开,其中象牙棋子倾泻而下,在青石板上层层敲击,如同下了一场珠玉的雨。

    凌屹枝习惯了他的“小废物”人设,无缝切换到一副宠溺的神情,刚想开口,察觉到一丝异样——

    只见迟冀脸上笑容骤收,举着匣子一动不动,直勾勾地与凌屹枝对视,黑漆漆的瞳孔显得有些冷漠。

    这不是一个侍君该有的眼神。

    他费尽心机在自己身边装了半年“土著”,怎么会在这种时刻露馅?

    凌屹枝脚步顿住了,脑中飞快地复盘着刚才的一幕。不对,迟冀在棋子掉落之前就已经情绪低落,开匣也是故意而为,为的是提醒自己“他情绪不对”。

    难道是方才发生了什么让他装不下去的变故?是自己抛下他和常懿策马入京之事影响到了他的任务?

    他的任务,与子嗣或宠爱有关?

    凌屹枝眼中的迟冀仿如一尊完美的玉雕,好不容易裂出了一条缝,叫她心脏狂跳,忍不住去窥探其中奥秘。于是她故意隔着几丈距离,弯下腰拾起一枚白子,掩盖自己翻涌的情绪。

    白子,白衣,常懿。

    迟冀喜好一身黑衣,和常懿天然形成了两面。联想起前些日子他故意穿白衣来寻自己一事,凌屹枝敛好神情起身,指腹状似无意地抚过棋子边缘。这枚棋子比较幸运,没有在撞击中受损,依旧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啪——”

    棋匣砸上迟冀的脚背,又顺着在石板上滚落几圈成两半。凌屹枝猜测得证,迎着他阴沉的面色,故意板起脸训斥道:“你做什么?魂不守舍的。”

    迟冀不答话,低头看脚背。

    迟冀入宫以来,从未如此鲜明地表现出过负面情绪,她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分析对方的目的,一个小片段翻入脑海。

    那天解棋局无果后,迟冀借这个机会在太仪殿混了两天。此事传入朝臣耳中,选秀的呼声更盛,连宰相都忍不住亲自劝道:“陛下,后宫最忌专宠啊。”

    凌屹枝知道,他这是担心自己因为宠爱迟冀,把迟冀的孩子扶为储君。但她的人脉还并未完全掌控朝堂,不得不倚靠这位前老丈人,权衡之下,问道:“后宫无人,不知宰相家中可还有适龄儿郎?”

    宰相一拍手:“有,陛下可愿赏脸来臣家中用膳?”

    凌屹枝应下,回到太仪殿换下朝服,吩咐怀毓备车马,迟冀追出来:“陛下去哪?”

    “去看……朕的皇后。”

    迟冀脸色大变,拽着她的袖子说什么也不放手,非要她带着自己去,或是换个说法。凌屹枝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出言试探道:“侍君想做皇后?”

    难道他的任务真是“做皇后“不成?这是从常懿身上察觉到危机感了?

    凌屹枝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一边盘算要晾着他压任务进度,一边走上去牵住他,避免他对自己心生怨怼,导致能量泄露旁处。

    “疼不疼?”凌屹枝将他拉出棋子堆,“好了好了,朕又做错什么了?回去亲自给你上药好不好?”

    迟冀眨了眨眼,灵动生气一瞬间在体内复苏,声音夹软:“奴明白。”

    赶着架板车进宫也太不伦不类了,凌屹枝交待宫人把车还回去、棋子重新装匣,自己拉着迟冀到马前:“会骑么?”

    迟冀摇了摇头:“不会。”

    凌屹枝手拽笼头脚踩蹬,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朝他伸出手:“踩蹬子上来。”

    迟冀照做。他比凌屹枝高大不少,坐在前头会挡住凌屹枝的视线,只好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被凌屹枝用大氅围住:“坐稳了,你还是第一个坐朕的马的人。”

    凌屹枝却没有策马回宫,而是调转马头向南:“你说的哪家城南铺子?指个路。”

    转眼过了数日,迟冀倒是安分,也没有再提找常懿讨家世的说法,凌屹枝批奏折间隙觉得无聊,吩咐人去把他叫来解闷。

    迟冀来得时候正好撞上宰相府的马车,语气酸溜溜地进来禀报:“陛下,宰相府的傅小公子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忘了这茬了。凌屹枝搁下笔,随手招呼他过来:“宰相没有亲自来么?”

    迟冀识趣地替她捏起肩膀:“没有,宰相的意思是任您处置。”

    凌屹枝懂了,这是送来和迟冀争宠的,做得好宰相府不吃亏,出了事也好撇清关系。

    “传进来吧。”

    迟冀手中动作一滞,凌屹枝只当没发现。

    傅家这位小公子与她疯掉的驸马傅卓有八分相似,恭恭敬敬跪坐在阶下,像只缩头缩脑地鹌鹑,只是眼睫毛止不住地颤,瞧着有些胆怯。

    凌屹枝晃眼瞧见了初遇那年的傅卓,心道宰相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傅卓虽然负她,但毕竟是出于所谓“剧情”,不举后更是疯癫度日,好端端意气风发少年郎跌入尘埃里,仰仗她的权势偷生。这么多年抗争下来,凌屹枝对他倒是没什么恨意,此刻如见故人青葱年少,一时怔神。

    平心而论,傅卓长得确实不错,否则也引不得她一个公主下嫁。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叩首:“臣傅玦。”

    “美玉微瑕,名字不错。今年多大了?”

    “……十七。”

    “那就是还未及冠,可有取字?”

    “没有。”

    “过来吧,给朕研磨。”

    傅玦起身靠近,他应当在家中受过训练,但第一次面见天子,免不了紧张,墨条和砚台轻撞出脆响,惊得少年僵在原地,手足无措,险些就要跪下。

    凌屹枝没有急着解围,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

    懵懂,天真,又与外界传的迟冀性格相仿,宰相这哪里是族中恰好有个适龄儿郎,分明是早有预谋。

    她迟迟不开口,傅玦硬着头皮继续研磨,墨汁越来越浓,砚台磨出沙沙声,凌屹枝这才大发慈悲地出声提醒:“傅小郎君,该加点水了。”

    傅玦如梦初醒,慌忙握了几滴清水,溶化的墨块在他的指尖留下乌黑印子,将那双保养白皙的手染得斑驳,像是上好的玉石平白掺了杂质。凌屹枝心叹可惜,吩咐道:“迟冀,带小郎君去净手。”

    傅玦回来时,手被冷水洗得通红,指节皮肤都搓破层皮,缩在袖子里不敢伸出来。宫里不缺热水,凌屹枝淡淡警告了一眼迟冀,主动握住傅玦的手腕,从怀灵手中接过药膏,细细涂抹在他指尖,亲昵的接触惹得少年肌肤战栗。

    点到即止,凌屹枝示意他看桌案。桌上是一封参迟冀独占圣宠的折子,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凌屹枝在字上添了浓墨,寥寥几笔勾出神韵。画中人身长玉立,垂手研磨,眉眼乖巧胆怯,一派任人欺负的可怜样。

    “如何?”

    傅玦脸色苍白,斟酌道:“陛下……丹青圣手,画技了得,只是……”

    “只是如何?”

    他不傻,猜出凌屹枝表面问画,实则意在迟冀独宠一事,因而壮着胆子用手指点过空处:“臣尽日研磨,却不见所盼之人,也太可怜了吧。”

    迟冀“噗嗤”一声笑了,凌屹枝问他:“你笑什么?”

    他支着腿靠在窗榻上,话里意有所指:“美玉微瑕,还需琢磨,我觉得‘如琢’二字就很衬他。”

    如琢,如卓。

    傅玦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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